《中国好歌曲》第三期点评
本季已经播出的三期《好歌曲》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预期,而本场乐评迟迟未能写完的主要原因,也是参赛作品太过优秀,而我需要时间找到更好的思考和解读角度。如今再去审视《中国好歌曲》和《我是歌手》这两个档期重合、堪称中国最优秀的音乐电视节目,我认为《我是歌手》确立了流行音乐的新的顶级行业标准,《中国好歌曲》则拓展了中国流行音乐的内涵与外延。
我是个很在意形式美感的人(要么我如此重视歌手的音准节拍歌曲的词曲咬合和声连接编曲逻辑),所以我写系列点评时也非常注意在分析视角和行文节奏上尽量保持统一。但就像上文所说的,《好歌曲》越来越超越事先所预期的边界,有些作品已经不能用原本的“流行音乐”所归纳划分,所以分析需要在篇幅有所取舍。略过的作品不一定差,但我会把精力集中在那些更有深度、更需要被解读的作品上。
一、陈萝莉《小伞》
流畅的作品,音乐剧感很强,属于从细节切入以小见大的写法。意境、配器、包括词曲和声的起承转合都构建得很工整。相对于十九岁的年纪,作品已经很完整了。
二、杭盖乐队《杭盖》
杭盖,堪称艺术家的乐队,再一次丰富了《好歌曲》的音乐形态,拓展了公众对“流行音乐”的认知边界。
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公众,文艺界人士甚至是音乐人(包括音乐家和流行音乐人们)都下意识地把“传统音乐”和“流行音乐”区分、甚至对立了起来。但在我看来它们并不矛盾,它们的本源甚至是相同的——只不过在不同的时代,被不同的传播渠道塑造成了不同的形态(这是个很深的问题,有机会再展开)。流行音乐不是凭空跳出来的,流行音乐相当程度上是在传统音乐的基础形态上演变、发展而来的(当然也从古典音乐中得到了大量借鉴)——比如占据欧美流行音乐半壁江山的黑人系音乐(Blues,R&B, Soul, Funk, Hip-hop,早期摇滚乐等等),都能从黑人传统音乐,甚至是非洲部落音乐中寻找到清晰的发展脉络,而其他主流流行音乐风格(Pop, Country,Folk, Latin)等也都能寻找到相应的传统音乐源头。
我们中国的传统音乐在流行音乐上的投射呢?有,但还太少。这并不是在指责谁,因为我们的流行音乐产业仅仅发展了三十年而已,缺乏产业支撑,产品的制造工艺自然不高。现在富有中国特色的文化产品越来越多,但还远远不够。究其原因,一方面许多艺术家对音乐传统还是太过坚持,太强调“原汁原味”,往往体现出面对发达文化产品时的不自信,而另一方面,一些音乐人对传统音乐的流行化改造还停留在具体形态的使用上(调式、音色、演奏法等),未免陷入局部。具体的思路和方式,业界还在探索,还需要大量的创作实践作为基础,才能提炼出方法和原则。
现在这种状况正在发生改变。当然最深刻的原因还是经济基础的飞速发展为文化产品的丰富和多元奠定了基础,同时公众文艺需求的增加和对文化认同感的渴求,必然会在更深层次带动中国传统文化的产业化开发。
杭盖乐队是个成功的案例。具体看《杭盖》这首歌,在表现形态上使用了很多摇滚乐器保证了感官冲击(失真音色、节奏冲击力),但保留了歌曲的蒙古内核(曲式、调式),在词曲呈现上又一定程度上贴合了当代听众的欣赏习惯,各方面的力度拿捏得很好。这种老练的分寸感,同样体现在他们的其他作品上。而更重要的是,杭盖对“产业化”抱有积极的态度,不仅体现在音乐创作和表演上,也体现在对大众娱乐平台的积极配合上。老拔高成“弘扬传统文化”沉重且无趣,先把观众们伺候爽了,那些精髓自然也就传承下来了。
我很少在乐评里推荐节目以外的音乐,但今天我想贴一首《嘎达梅林》。《嘎达梅林》是我国作曲家辛沪光(三宝之母)1956年创作的歌颂蒙古族英雄嘎达梅林的交响诗,而古筝演奏家、跨界音乐家王勇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摇滚化改编,同时又加入了传统乐器和电子音色。王勇和杭盖的创作,对中国民族音乐的现代化发展,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
三、刘润洁《情歌2》
歌词的形态感很强,三字一顿很强化节奏感,并且还能随着乐段的发展通过微调切分点来烘托气氛,是很精妙的点。
稍微特殊一点的部分,也就是海泉所说的“复古”感,来自于她的和声进行。一般来讲尤其是这种抒情作品,要讲究和声连接得流畅,常常使用过渡和弦用以避免声部跳进。但刘润洁的和声用得相对硬朗,比如副歌段“我的心一朵花一片叶一个世界”,I- IV -VIm,且都是原位和弦,不能说突兀,但至少有些棱角,并不像歌词和旋律中表现出来得那么柔和。算是个能在一首小歌里引人关注的细节吧。
四、关涛《妈妈我不想再唱悲伤的歌》
酒吧味很浓的民谣弹唱作品。音域 D2 -G4,两个半八度,非常宽。很多歌曲音域之所以宽,是为了给歌手预留炫技空间,而关涛在主副歌里就直接写到了两个半八度,这就导致了主歌部分的旋律位置太低,已经近乎说唱,声音质量很差。旋律的写作也有些问题,句尾长音,尤其在主歌段,频繁落在和声根音位置(他的伴奏原位和弦太多也是个问题),这会使歌曲和声音响过于空洞和单薄(这也是和声写作中为什么要避免出现平行八度)。相应地,歌曲也没实现出两个半八度的音域应该体现出的巨大情绪差。
当然,关涛的词和全情投入的演唱在相当程度上弥补了旋律和和声上的缺陷,使得这首歌还能成为一首相对感人的作品。
五、刘胡轶《从前慢》
刘胡轶是我的朋友,去年在我写《我是歌手》第二季乐评的时候我们在知乎上认识,聊得很投机,尔后他在犹豫是否要参加《好歌曲》时,我狠狠地怂恿了一把,还帮他分析了第一季《好歌曲》的选手(年龄段性别籍贯、作品风格特征元素),并且以此为依据做了一些定位和选曲建议(怎样结合自己条件选风格、选表演形式等等)。我甚至还参与了他的小样制作,但最后他拿去参赛的作品和我当时的建议南辕北辙——这可能就是“和而不同”吧:尽管审美观价值观很接近,但投射在创作中还是呈现出了迥异的形态。
具体到歌曲上,技术细节都没什么可挑的(毕竟人家上了那么久的学还给那么多大腕干了那么多的活),但风格却很值得玩味。“中国传统音乐”是个很大的内涵,不仅在地域民族上有广阔的横向分布,在时间纵轴上同样有着丰富的素材。刘胡轶截取的点就很有意思,单从音乐形态上,比较接近古典化的艺术歌曲,隐隐顾及了流行歌曲的二段式结构,又没有那么泾渭分明。配上木心老先生的词以后,二十世纪初的民国艺术歌曲感就愈发明晰了。音乐史上都有的细节不去多谈,简而言之民国艺术歌曲就是用西方的作曲技法(浪漫派为主,注重形式美感),述说中国知识分子情怀(细腻、含蓄)——不一定非要用五声,不一定非要用民乐,但一样可以写得很“中国”。而这样的艺术歌曲,配的是木心老先生那于平淡处见波澜的诗,再联想到木心的艺术生涯和人生境遇,那种阅尽世间沧桑、笑看峥嵘往事的淡泊感油然而生。
这首歌不是首格式很标准的音乐消费品,但如此沉静而精美的音乐应该让更多人听到。
六、潘高峰《节奏·爱》
在一首把意境催到极致的歌之后,安排了一首把技术炫到极致的歌,对比很强烈。歌是很正的Funk,吉他加脚鼓的演奏非常显功力(虽然有几处速度略有不稳),而整体歌曲的切分层次和律动错位也安排得十分精妙。
很有意思的一个点在于潘高峰对歌曲速度的调整。像 Funk这类律动感强烈的风格通常速度恒定,而听众容易对固定节拍产生律动疲劳。调整速度一方面可以刺激听众的注意,同时和歌词中“让我们把节奏慢下来”相互对应,构建了词意和音乐的联动,打通歌里歌外的分隔,巧妙。
七、许顺哲《那就枯萎吧》
非常乐队化的作品,从旋律、和声进行、桥段处理,到歌词意境、整体氛围,都是很工整的带点英式元素的流行摇滚,在九十年代中后期这就是北京音乐圈里最时髦的风格。
挑个小毛病吧,许顺哲的演唱,可以不用在一开始就沙哑。先收一点,为高潮预留空间也省点嗓子——以后如果要干这行,许顺哲的现场演出效果肯定要比唱片好很多,可以从现在就开始为巡演做准备了。
八、梁凡《阿楚姑娘》
我很喜欢的一首作品。七声伴奏配五声旋律,同样是浓郁却不用力的中国风。旋律线条非常漂亮,足够委婉悠长。歌词很美,描述了许多细节让场景足够丰满,更有意思是他的行文节奏:“我曾和一个叫阿楚的姑娘/彼此相依一起看月亮”,很叙事吧?结果他给断到了段落之间了。音乐发展和文字发展出现了错位,音乐告一段落而歌词还将断未断、和声另起循环时所有听众翘首期待下文,这种感觉太有意思了。
当然《阿楚姑娘》的副歌也写得相当优美且精彩。唯一略感不妥的是“燃篝火为我守望”落在了 VIm,是个典型的阻碍终止(Deceptivecadence)。如果是在第二遍副歌结尾马上要再反复第三遍副歌时,使用阻碍终止以回避终止感是没问题的,但在第一遍副歌的结尾,马上就进间奏了,还用阻碍终止,就显得很不流畅,应该用完全终止(Perfectcadence),让和声落在 I 级,保证和声循环的完整。
其实歌曲采用这种伪五声调式加婉约旋律的写法,很容易就写成了彩铃歌曲(前些年的网络红歌,比如《一万个理由》《丁香花》之类)。那么如何在不修改调式、不增加律动难度的前提下提升歌曲的品质呢?梁凡做了很好的示范:1、制造歌词、旋律、和声的错位;2、打破旋律行进惯性;3、改变装饰音的切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