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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中国》人情比美食更有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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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舌尖上的中国2》也引发了很多“吐槽”。一些观众疑惑:“一个美食节目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催泪的情节?”“讲讲做菜就够了,还讲什么留守儿童、空巢老人,是不是跑题了?”在接受《解放周末》独家专访时,总导演陈晓卿的一句话耐人寻味,“人情比美食更有嚼头”。

解放周末

《舌尖上的中国2》又一次掀起收视热潮,同时也引发了很多“吐槽”。一些观众疑惑:“一个美食节目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催泪的情节?”“讲讲做菜就够了,还讲什么留守儿童、空巢老人,是不是跑题了?”

在接受《解放周末》独家专访时,总导演陈晓卿的一句话耐人寻味,“人情比美食更有嚼头”,道出的是他对纪录片创作的理解与坚持。

谈争议

无论有什么样的争议,我们知道 《舌尖2》更接近我们的理想

解放周末:《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开播以来,备受关注,也引发了很多争议。您怎么看这些争议?

陈晓卿:我们看到,争议主要围绕着创作方式、表现内容、商业利益等展开。就创作方式和表现内容来说,我们愿意倾听广大观众的意见,在后面的创作中作出修改和调整;就商业利益来说,我们需要澄清的是,节目创作伊始,中央电视台领导就严格要求片中不能有任何植入广告,摄制组严格执行这一规定,摄制组成员与拍摄对象也不存在任何利益关系。

坦白说,确实有很多商家找上门,说你拍我,我给你什么样的好处;也有些地方想请我去转一圈,跟他们集团老总合个影什么的,开的价很高,我都没去。不是我不爱钱;但那不是正道。

我可以保证,《舌尖1》、《舌尖2》都没有任何商业元素。

解放周末:回避商业元素,为的是保持客观、真实?

陈晓卿:真实是纪录片的生命,也是我们的追求。就像这部片子,首先我们强调的是知识的真实。每位分集导演读过的美食类书籍全部放开摊平的话,约有两三平方米那么大。有些书还枯燥难读。比如,拍酱的制作时,导演必须查询非常多与酱相关的专业论文,简直像读了一回研究生。

其次是拍摄的真实。行程40万公里,400个调研地,150个拍摄地,1000小时高清素材,历时整整一年的跋山涉水和风餐露宿,节目的制作过程,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美”,恰恰是苦不堪言。

解放周末:但也有人提出疑问,镜头里的有些食物似乎俯拾即是,找起来应该不用那么费劲吧,比如挂面,全国很多地方都做。

陈晓卿:同样的真实,我们还要选择最能打动人的。挂面确实不是稀罕物;但要找到一张又能做挂面又能打动人的脸庞并不容易。分集导演在7个月里走遍了4个省,才在张家山一个山坡上的窑洞里找到了“挂面爷爷”。

另一位分集导演在西藏灵芝转悠了20多天,才选定一个拍摄对象。他把照片和视频传给我,一句话就被我“毙”了。

  解放周末:为什么?

陈晓卿:因为照片里那小伙子的眼神中没有好奇,不纯净,已经向生活投降了。

  解放周末:这就是说,不仅要追求人和事的真实,也要追求表达的真实。

陈晓卿:荷兰导演伊文思和英国导演菲尔·阿格兰对我的影响很大。伊文思就曾说,“要把看到的原原本本交给观众”。菲尔认为,只有两个人的相互交流,才是最真实的。他拍片子,摆好机器后,就让摄影师、助理离开,留下自己一个人拍。《舌尖2》中的很多采访段落,我们也是这样完成的。只有在两个人特别平等的状况下,你才能听到他内心的声音,否则他只是一个拍摄对象。

解放周末:《舌尖》第一季立足美食而收获叫好声无数,第二季放弃延续这种定位与成功的安全感,而选择了突破,却引发了“口水潮”,您后悔吗?

陈晓卿:没什么好后悔的。《纽约时报》曾讨论优秀纪录片的评判标准,“记录正在发生的历史过程,唤醒大众去注意自己生命中值得深思的层面,都是它们应尽的义务。”

拍《舌尖1》的时候,我们就想拍出食物和人的关联,但最后表现得不够,还只停留在食物层面。我们不想仅仅拍一个捕食、做饭的过程,而是想探讨食物和人的关联。美食本来就像炒菜的油一样,是锅和菜之间的媒介。真正要烧的菜更重要,只关注油是不够的。通过中华美食的多个侧面,感受食物给中国人生活带来的仪式、伦理、趣味等方面的文化特质,这是我们拍摄这部纪录片的目的。无论有什么样的争议,我们知道《舌尖2》更接近我们的理想。

说人情

没有人的故事,没有情感的凝聚,就像上一堂干巴巴的化学课,这片子就没意思了

解放周末:在食物与人的关联中,涌上观众心头的是一种叫“乡愁”的滋味。一位旅居法国的网友的留言很有代表性,“每次回国的动力,除了家人朋友,就是美食。”

陈晓卿:人情比美食更有嚼头。我们的总顾问蔡澜说,“经常有人问我什么样的东西好吃,我总是说,妈妈做的菜最好吃。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就喜欢什么地方的菜。”

小时候尝过的味道,无论你走得多远,都像一个巨大的味觉定位系统,告诉你家的方向。

  解放周末:这种定位系统,是怎么影响您的?

陈晓卿:我可以推掉很多饭局;但只要家乡来人,给我做家乡菜,我就毫无抵抗力,尽管我们安徽淮北的味道可能在不少人看来是“矮矬穷”。

  解放周末:年年潮涌般的春运,和落叶归根的执着,都说明家是心永远的方向。

陈晓卿:为什么片子里有那么多大家坐在一起吃饭的镜头?因为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时刻,就是这个时刻。

家乡味道是家乡的一部分,是对家乡最直接的记忆,但我们希望观众看到的不止是乡愁。

  解放周末:还有什么?

陈晓卿:可以是亲情,可以是传统,可以是劳作,甚至可以是迷失。是多元的,看到什么,决定权在观众。我们只是通过食物,提示大家去关注今天的中国是什么样子,通过镜头看到正纠结于传统、又惊慌失措面对发展的我们自己。

其实,拍着拍着,纪录片最终拍的都是我们自己。

解放周末:中国人是对食物最有情怀的民族,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可以用食物来表达,一蔬一菜总关情。但也有人提出,毕竟这个纪录片聚焦的是美食,为什么用那么多沉重的社会现象来讲述,比如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等。

陈晓卿:我们也想做轻松的,不想装“大尾巴狼”。但前期调研的时候,这个导演交来的故事是个留守儿童的,那个导演交来的故事是个空巢老人的,最多一集里有三四个故事都是老人带着孩子,你对此视而不见、一点都不反映,也不对吧。我们拍的东西不能总是不痛不痒的,镜头里不能都是刷了绿漆、镶了金边的社会。

拍摄时,有的导演哭过两三回,多的哭了10多回。真哭啊,不是作秀。大部分导演也都不是从小生活条件特别优越的,很多东西他们能感同身受。

解放周末:所以不是刻意地选择,而是活生生的现实撞进了镜头。

陈晓卿:是的,《舌尖2》既讲了美食,又讲了美食背后人的社会结构。在第一季里,呈现的多是美满家庭,人们容易接受,而第二季,食物背后多为有缺憾的家庭。现实有些是令人心酸的,但不能因为心酸就回避现实。只是面对心酸的现实,我们可以选择乐观的态度。

就像争议比较大的《家常》这集,里面有个姥姥,那个故事就讲得特别好。姥姥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姥姥养大了他们,又替他们养孙子、外孙。全养大了,也就全都走了,一年只回来一次。姥姥在三伏天做西瓜酱,嘴里念叨的却是,“这个酱只有到过年的时候味道最好”。姥姥期盼的是团圆的味道。

说的是心酸话,但姥姥说得特别喜性。这种笑对人生的坦然自若,就是我们中国人骨子里的坚韧,有种生生不息的精神在里面。

解放周末:真正的生命哲学就在乡野间,就在普通人的身上。

陈晓卿:所以,纪录片回避不了人的故事。只要不是拍《动物世界》,镜头对准的总是人。就算我以前拍《森林之歌》,讲猴子的故事,实际上也是一个家庭的故事。没有人的故事,没有情感的凝聚,就像上一堂干巴巴的化学课,这片子就没意思了。

道文化

传承中国文化的,不仅仅是唐诗宋词,它还包含着与我们生活相关的每一个细节

解放周末:为什么你们不把镜头聚焦大饭店里的精细美食,而非要跋山涉水去寻找平民桌上普通一餐?

陈晓卿:中国人的舌尖滋味与人生百味,早就烩成了一锅,况且五星级饭店里的好多菜基本已经不是中国菜了。我个人觉得,市井里的小饭馆更好一些。

我有很多厨师朋友,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学历不高而特别不自信。在挣到一点钱后,就爱把自己打扮得有文化。第一步是装修餐厅,墙上要有名人字画。第二步是给自己的菜起各种妖娆的名字,那种让你点菜时一片茫然、猜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名字。最后是硬造各种各样的意境,在菜的形式上下功夫,比如放干冰、打光什么的。

有一次,去一个厨师朋友新开的饭馆吃饭,一盆牛肉,后面非要用3D技术打出个“函谷关”;但菜的味道还是那个味道。等最后一道菜上来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他把山药削成毛笔的样子,连笔尖的弧度都做到位了。一支支地挂在那里,太装了。美食的精髓不在这些,我喜欢的美食家,梁实秋、陆文夫、沈从文、汪曾祺等等,他们都不爱这些拗造型的菜。

解放周末:这是一种文化上的不自信。

陈晓卿:我们的文化自信,应该来自我们的祖先,来自我们的手艺。西方的厨师觉得自己是文化人,什么食材配什么,很实在,他们对食物本身有信心。

传承中国文化的,不仅仅是唐诗宋词、昆曲京剧,它还包含着与我们生活相关的每一个细节,比如美食。

解放周末:我们的传统是在寻常的衣食住行中,日复一日地延续的,而不是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理解成远离食物本身的种种雕琢。

陈晓卿:没错。文化是那种既流淌在我们血液里,又常常因熟悉而被我们忽略的东西,它是人类创造、并为人类享受的一切东西。如果我们把文化供起来,它就会变得很突兀,失去生命力。

在乡土中国与现代社会之间,我们希望能用“舌尖”的探索,给大家提供一条与文化根源相连的味觉纽带,用梦牵魂萦的家乡味道承载时代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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