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彩舞”骆玉笙百年 白头宫女从容讲史
今年8月31日是京韵大鼓表演艺术家骆玉笙100周年诞辰。我们对她感到亲近熟悉,缘于上世纪80年代电视剧《四世同堂》的主题曲,《重整河山待后生》是老人在古稀之年用中国民间艺术与电视媒介、西洋音乐的一次正面碰撞,她赢得了为她伴奏的30多人的交响乐团的掌声、整个《四世同堂》剧组的钦佩,以及全国观众的喜爱。
《重整河山待后生》的诞生距离现在已经将近30年之久。从那之后,我们就少有看到京韵大鼓乃至鼓曲再现这样的辉煌,再无逆转地淡出了主流观众的视野。鼓曲远离了它所依赖的市民生活土壤和欣赏习惯,还能否继续存活、延续?这是和所有中国传统艺术样式同样面对的问题。
作为一个非京津冀地区长大的小孩儿,最早得窥骆玉笙先生的风采并不是通过她的唱片,也不是看电视剧《四世同堂》听片尾曲《重整山河待后生》——首播时还没我呢——而是通过阅读。
苏叔阳的小说集《婚礼集》中有篇《安娜小姐和杨同志》,讲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崇洋媚外的杨同志和“我”一起接待来京采风的美籍华裔安娜博士,接待过程冲突百出,在安娜快离京的时候,“我”忍不住跟人借来了小彩舞的《剑阁闻铃》和《丑末寅初》的唱片放给安娜听,杨同志在听的过程中睡着了,安娜听后却感慨万分,“祖先的祖国这么好”,说回国后要写篇以大鼓为题的博士论文。小说的对比手法现在看来略失之粗暴,但骆玉笙与《剑阁闻铃》,就和这本书里提到的爆肚儿、糊顶棚、卧佛寺等等一起,构成了我童年时对于北京风物的文化想象。
后来喜欢上听戏,接着由戏曲而曲艺,自然而然犹水之就下。戏曲和曲艺的血脉里跃动着的都是传统文化的节奏,分享着差不多的观众群,也分享着一致的题材和故事。我曾经为“剑阁闻铃”这个故事到底是昆曲还是大鼓表达得更好和人有过争执,觉得二者各有擅场。昆曲的折子戏《闻铃》,借用王国维评价诗词的理论,是“泪眼问花花不语”,所谓有我之境,凄厉悲愤,几度哽咽,不忍卒听。而大鼓的《剑阁闻铃》,尤其是骆老的版本,则是最贴合元白新乐府的表达。鼓槌一敲,整个故事娓娓道来,而精华在“莫不是”、“再不能”的大段排比抒情,虽是悲剧,唱来却神完气足。长生殿的明月、马嵬坡的青草和剑阁的细雨,诸多意象在金声玉振里交织转换,一时间纷至沓来,听者的神经被鼓槌所牵引、拨动,而骆老却是那个“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讲述人,讲的是时代的传奇,却不尽是个人的悲欢,面上不显,内里却同样有昆曲“和愁人血泪交相迸”的哀戚,故事动人,技艺动听。
传统的戏曲也好,曲艺也罢,都有一种人为的“隔”,程度有所不同。戏曲是以行当来演人物,靠丑角的一两句现哏或者幕后的帮腔来明确红氍里外的界限。曲艺则是由自身的演出形式所决定,它是吟诗的遗存、乐府的翻新,是大传统的风雅揳入小传统的技艺,偶有“大身上”,不过云肩上的绣花,并非缂丝的经纬。
骆老唱《和氏璧》,“只哭得眼眶儿塌陷二目红,只哭得气息奄奄声嘶哑”,固然是卞和怀璧其罪的自怨自艾,但整曲下来,自有为仁人志士伸冤枉的舒心酣畅。这种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舞台呈现,和大鼓词本身叙事夹带抒情,由他人评说起,一定要交代个故事结果来告终的程式有关(《风雨归舟》、《丑末寅初》这种状景而非叙事的曲目除外),但说书人本身饱经风霜后的散淡与松弛、演唱的元气淋漓无疑更是加分项,让应当变得可能,让可能变得无限。
骆老、阎秋霞先生、小岚云先生,她们这一辈在八十年代的录像,乃至基于这些观看体验去寻访刘宝全先生等的老录音,那种响遏行云却不让你在面上看出他用尽力气的举重若轻,那种“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讲史风范,塑造了我针对京韵大鼓的审美趣味甚至刻板印象。因而,也不太喜欢当下那些还可以调侃叫一声“大鼓妞儿”的青年演员的演唱,觉得她们过于喜兴和紧张。仿佛不曾经历沧桑岁月稠,虽然“正是江南好风景”,却并非“落花时节又逢君”,无法催动那颗曾经为秋夜风雨、檐前铃声而战栗的心灵。
客居北京八九载,原先基于京派小说建构出来的想象大半落空,听曲听戏倒还算是个现在进行时。记得在苏叔阳那篇小说结尾,“我”得知杨同志出国留学,论文研究对象却是传统小说《玉娇梨》。不管杨同志的动机如何,长期沉潜,化性起伪,小彩舞和章回体的好处她总能窥见一二。同理,如果能进进剧场,听听录音,这门外汉的棒槌,也终究可以洒上通灵的甘露。
下一个百年,还只有《剑阁闻铃》?
◎蒋慧明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不知道有多少人是通过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里的这首主题歌《重整河山待后生》,才知道京韵大鼓、认识骆玉笙的。尽管这实际上是汲取京韵大鼓旋律为主要曲调而创作的一首通俗歌曲,但由于演唱者,时年72岁高龄的一代大师、著名京韵大鼓艺术家骆玉笙(艺名小彩舞)的倾情演绎,大大超越和突破了原作的艺术高度,同时彰显了京韵大鼓唱腔艺术的独特魅力,从而让这首大气、凝重的主题歌深入人心,传唱至今。更重要的是,借助电视连续剧的传播,使得一度淡出人们视野的京韵大鼓这一艺术形式在新的时代中拥有了更加广泛的群众基础。
2014年的8月,一连数台久违的鼓曲大会,令京津等地的曲艺迷们特别是钟爱鼓曲艺术的新老观众们奔走相告连呼过瘾。今年适逢著名鼓曲大师骆玉笙先生100周年诞辰,京津两地都举办了隆重的纪念活动,老中青三代鼓曲演员悉数登台,集中展示了当前鼓曲演出队伍的整体风貌。30日,北京长安大戏院则上演了一台难得一见的“2014长安鼓曲大会”,最为鼓曲迷们津津乐道的就是92岁高龄的著名梅花大鼓艺术家花五宝先生宝刀不老,以及铁片大鼓艺术家姚雪芬、河南坠子艺术家马玉萍等老一辈鼓曲名家的登台献艺,高潮迭起,掌声雷动。
短时间内相对集中地聆赏了数台名家云集、流派各异,媒体冠之以“鼓曲盛宴”的专场演出,欣悦的同时却又难免心生感慨。心之所系,自然是关乎当前鼓曲艺术之传承的几个关键问题。
一问:鼓曲艺术的传承现状究竟如何?
在整个曲艺的曲种构成中,以说和唱为主要表现手段的鼓曲唱曲类曲艺形式是个大家族,占了绝大多数。曾几何时,大鼓说唱、民间小曲就是当年的“流行歌曲”,本就源自民间源自生活的传统曲艺,素以贴近民众见长。尽管时下流行文化甚嚣尘上,文艺演出的市场格局也多以票房定乾坤,但是,构筑华夏文明之根基的传统文化艺术终归是不可缺失的。
从清末至20世纪40年代,是鼓曲艺术的黄金时代,名家辈出,追捧者无数,欣赏鼓曲则是当时的主要娱乐方式之一。仅以京韵大鼓为例,自形成至今不过百年历史,经历了数代艺人,从“刘、白、张”三足鼎立的繁盛时期,到其后“少白派”、“骆派”等流派的相继确立,流派纷呈,曲目荟萃,演员众多,观众无数,遂成为北方曲艺中最受观众欢迎的代表性曲种之一。
京韵大鼓的许多经典曲目,词句典雅,唱腔优美,不仅蕴涵着数百年来几代曲艺艺人的潜心打造和反复磨砺,其中更是积淀着中华文化的精髓与民族艺术的菁华。如今,尽管藉着“非遗”的机遇,传统曲艺的传承与保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视,但就北京的鼓曲市场而言,整体状况却并不容乐观。专业鼓曲演员的断层,伴奏人员的稀缺,演出场所与场次的锐减,再加上缺乏必要的策划、包装和宣传,年轻观众对鼓曲艺术的隔膜也就在所难免。京韵大鼓的生存现状正是这一缩影,其实也反映了当代人对整个传统文化艺术的疏离。
我们常说:艺以人传,而眼下需要传承的又何止是传统曲艺的曲种与曲目,更是指其中所承载的民族文化的魂与神。
与时下各地纷纷涌现的相声小剧场相比,鼓曲观众的年龄层次总体偏于老化,再加上机制、体制等各种因素的制约,一“热”一“冷”的现象较为突出,鼓曲的演出市场显得格外冷寂。传统曲艺的演出往往很难与市场接轨,这就直接导致了专业的鼓曲演员缺乏必要的艺术实践机会,势必影响其艺术水平的进步,更不利于传统曲目的传承与发展。
京津两地相隔不过百余公里,但在鼓曲艺术传承方面反差较大。相对而言,天津的专业鼓曲队伍结构合理人员整齐,拥有相对固定的演出场所和场次,加之鼓曲在天津观众中历来拥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因而在传承保护方面确实优于北京。目前,北京相对活跃的是一直未曾中断的鼓曲票友的业余演出活动,像“北京曲艺票友联谊会”、“天桥曲艺茶社”、“金秋曲艺沙龙”、“北京青春国粹联盟”等民间团体都会定期组织活动,多少弥补了些专业鼓曲队伍在演出场次和演出曲目方面的不断弱化,也令我们得以乐见鼓曲艺术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和薪火传承的希望所在。
近几年,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逐步开展,社会各界对传统曲艺的认识和重视程度与日俱增,在人才培养、遗产抢救、艺术普及以及社会生存环境的改善等诸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仍以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京韵大鼓为例,如何确立“活态保护”的正确思路,既要重视创演人才的培养,也要在承继传统的基础上进一步创新曲目,同时还要做好培育市场、培养观众的基础工作,应当遵循艺术规律,统筹协调现有资源,使京韵大鼓流布区域内的演艺人员有机会多做交流,广泛合作,而不必完全按照行政区域划分,各行其是,分散保护,人为地割断曲种本身的艺术血脉。诸如此类都是我们面对鼓曲艺术传承现状时不容回避的严峻现实。
二问:鼓曲艺术真的征服不了年轻观众?
在提及鼓曲艺术发展现状的诸多观点中,有一种说法似乎颇有道理,即:鼓曲节目的唱腔节奏缓慢,内容多为古代故事,表演形式比较单一,等等。言下之意,与时下高速运转的生活节奏以及丰富多元的娱乐方式相比,鼓曲显得落伍、沉闷,缺热点,少共鸣。
说实话,此前相当一段时间里,笔者也持有相类似的论调,认为鼓曲艺术应该“就”青年,多在内容及形式上寻找时代的契合点,多创作一些适应青年观众的新曲目。不过,随着对鼓曲艺术发展现状的深入调研,原来的这一观点也在逐渐修正。
就在主流媒体大张旗鼓地宣传报道有关纪念骆玉笙诞辰百年活动的同时,由一群年轻的鼓曲爱好者“曲艺知音群”自发组织进行的纪念活动和艺术研讨会8月31日在天津中华曲苑如期举办。虽然未受过多关注,但透过主题发言等主要环节,仍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这些年轻的鼓曲迷们对京韵大鼓艺术和骆玉笙先生的挚爱,对传统文化艺术的钟情,以及不惧权威不囿于成见的独立精神。
如今,活跃在各个鼓曲票房里的年轻人,总体人数固然不多,却都有着难能可贵的坚守与执著。他们或演唱,或伴奏,或搞研究,不为时俗流变而左右,立志要为传统艺术的承继与传扬而贡献一二。
翻阅媒体有关鼓曲现状的报道,往往将焦点集中在观众席里一水儿的白发苍苍,以及演员队伍的青黄不接,欲将鼓曲艺术的式微简单归咎于观演双方的老龄化趋势。殊不知,鼓曲艺术的动人魅力与时下的青年群体之间其实并无天然的屏障,只不过,自幼在流行音乐等文化快餐中长大的这一代人,对于鼓曲实在知之甚少。传统文化的知识结构整体缺失是一方面,曲艺演出与青年观众“亲密接触”的机会少更是一方面。看得少,听得少,自然不懂也不了解;而缺乏感性认识,自然谈不上欣赏;没有欣赏,也就更谈不上由衷的喜爱和追捧。而一旦进入这些极具丰富人文价值和独特艺术魅力的传统艺术形式深处,便会被深深吸引,最终与之相依相恋携手并行。就好比那首诗:你来与不来,它都在那里静静伫立。
传统,也可以流行;时尚,或许正源自复古。如今,网络资讯异常发达,时常可见一些年轻人的硬盘里收藏了大量有关传统艺术的音视频资料,或者以一段经典的鼓曲旋律作为手机的彩铃,无需侧目,请相信他们正是促进传统文化艺术进一步传承发展的潜在力量和后备军。只要真正与鼓曲艺术结缘,他们自会明白和珍惜这捧在手心里的宝。
三问:鼓曲艺术的未来在哪里?
重温骆玉笙等鼓曲大师的艺术轨迹,不难发现:“创新”二字始终是个亮点。不过,他们的创新既非另起炉灶,亦非改头换面,而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又别开生面,重续辉煌。
仍以普通观众熟悉的《重整河山待后生》为例,在这首带有实验性质的跨界作品中,骆玉笙先生丰厚的艺术功底,卓越的二度创作能力展露无遗。例如,“月圆之夜人不归”这句,唱到最后三个字“人不归”时,速度渐慢,并化用了昆曲中的抒情唱腔;而“花香之地无和平”这句中“和平”二字,则是典型的骆派唱法,高腔中又融入了不少装饰音;最后一句“重整河山待后生”,唱腔中巧妙融进了弹词名家刘天韵演唱的《林冲踏雪》的尾音。在对这首歌曲的艺术处理上,骆玉笙先生对每个字每个韵甚至每个甩腔都是经过仔细推敲的。
解放前即以定型的京韵大鼓四大派——“刘、白、张、少白”,无不是在整合前辈艺术成就的基础上,博采众长,另辟蹊径,遂成新腔,为后人留下了无数经典名段。其他诸如梅花大鼓、西河大鼓、乐亭大鼓、单弦牌子曲等曲种,流派众多,名家林立,其艺术发展的轨迹同样遵循着继承与创新的艺术规律。
相比过去的艺人,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物质生活条件,今天的鼓曲演员都远远优于前者,却为何在曲目的数量和质量上都难以突破呢?反躬自问,我们的从业者是否普遍过于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又缺乏艺术自信和文化自觉意识呢?前辈们创造的艺术高峰一时固然难以超越,但今天的我们是否也应该主动具备精益求精的艺术追求和敢于突破的创新精神呢?窃以为,纪念骆玉笙先生诞辰百年,除了模仿她的经典唱段,似乎更应强调对她勇于创新、锲而不舍的进取精神的继承与发扬。当下一个百年到来时,难道我们呈现给未来观众的曲目仍然只有《丑末寅初》或《剑阁闻铃》么?(转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