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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宝珍:《窝头会馆》,革故鼎新悲欣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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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中国60周年华诞之际,北京人艺上演一台反映老北京贫民生活的戏,别有新意和深意。看着舞台上窝头会馆里的旧式人群,总让人有一种翻看前辈遗存的老照片的感觉,有精神血脉上不可阻断的亲近,也有物换星移间恍如隔世的迷离。孔子说,“温故而知新”,新中国是从旧中国的朽根里攒出的新芽。这新与旧之间的巨大反差,包含了历史、社会、人文等等诸多值得解读的文化密码。

《窝头会馆》写了一群在末世里挣扎的小人物,戏剧通过他们的悲欢离合,展现了旧时代“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形。窝头会馆里的人们,在现实层面上,忍耐着旧社会将死未死、经济崩溃、生活艰难的困窘;在心理层面上,感受着时代黎明前最沉重的黑暗;在精神层面上,无论他们信奉天主、观音还是关公,其实在风雨飘摇的社会里,都有灵魂无所皈依的隐痛。戏一开始,两个家庭主妇田翠兰与金穆蓉一见面,就为了两片膏药吵嘴,她们有一腔的积怨,却理不顺说不清。一种弥漫在每个人心中的压抑、凝滞、无奈的气息,像阴云一样弥漫了小院的屋宇。

钱,作为剧中的重要道具,也作为剧中人欲望的体现,不只一次的出现。一个典型的场面,是房主苑国钟死乞白赖地催要房钱,要得狠了,不掏不行了,房客金穆蓉干脆端出一大簸箕纸币哗啦倒在地上,爱与恨,纠结在钱上,显现在这个动作上。而房主着急的是怎样尽快把这一堆烂纸片换成硬通货。时局动荡之中,物价不断飞涨。在随后的剧情里,苑国钟抱怨说,上月还能买袋面的钱,这月就只能买到一小把,够包两个饺子了。这样的经济让社会失序,让人心失衡。任何时代,民不聊生,总意味着制度的变更,社会的异动。

编剧刘恒说,“本剧的主题说文了是‘困境’,说白了就是‘钱’。”在《窝头会馆》中,钱这个“大欲之欲”对苑国钟的诱惑是如此强烈,然而也给他带来了深重的伤害,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买房钱,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当走投无路时,邻家姑娘子萍带来了同学们的捐款,她把钱交给苑国钟的儿子苑江淼,而自尊要强的苑江淼,坚决不收。苑国钟看着钱,眼里闪着渴求的光,他本能地抓在手上不放,病弱的儿子疾言厉色让他撒手,情急之中竟然给了父亲一巴掌。钱,也让肖保长父子反目成仇,当肖家儿子偷走了家里的金条,准备在乱世中出逃时,肖保长跑来追要,没想到儿子掏出手枪,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嚎叫。当中医肖玉浦询问苑国钟的个人信仰时,苑国钟咬牙切齿地喊出一个字:“钱”!钱,让人爱到绝望,恨到极致。

在《窝头会馆》里,钱像是一个死结,一头儿系着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社会,一头系着在末世里为活下去不断挣扎的人心。钱,这个符号化了的戏剧意象的凸现,让人们看到了旧时代社会危机的本质。从捐税中,人们看到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掠夺与被掠夺的关系;在人性上,人们看到了极端贫困中人心的原欲和灵魂的变异。看穿世象的落魄文人古月宗,自有一番关于“钱”与“刀”的评说,看似荒诞不经,其实别有深意。当“钱”所代表的占有欲望打破了人心承受的底线时,“刀”所代表的厮杀争斗就会发挥调控作用,然后建立起新的社会平衡。这样的人文情怀,让刘恒透过窝头会馆里住着的一群人,冷静审视那个“烂透了”的旧的社会形态,也从中预示了新时代必将到来的历史趋势。

一部好的戏剧,不仅给观众带来感官上的愉悦,更要紧的是它的内涵要经得起反复的琢磨与阐释。戏剧是以人与人的行动关系构成情感张力的艺术。因此,人物塑造的成功与否至关重要。刘恒在戏剧中将人物关系编织成一张网,这张网疏密有致,张弛自如,滤得下浮沫,盛得下沉重。

《窝头会馆》的主人公苑国钟,在小院的经济关系里是房产的实际拥有者,在家庭的人伦关系里是身患肺病的大学生苑江淼的父亲,但是这两重现实身份都带有社会认同的模糊性。

身份的寻找与确证,一直是刘恒关注的人性内容。其小说《虚证》里郭普云因为“你们不明白我”而选择自杀,小说《伏羲伏羲》中天白与天青父子身份的含混招致毁灭性冲动。由刘恒改编的电影《秋菊打官司》中秋菊对村长必须道歉的执拗,还有他改编的电影《集结号》里谷子地对阵亡战友的认证,都与人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有关。在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谱系里,身份之不被认同不仅是对人的自信心的打击,更让其生命存在显出某种荒诞性。苑国钟其实是个老实人,与革命党牵连有杀头危险,他不敢讲出实情;花了不该花的钱,他一直心事重重,越是如此,人们对他的猜疑心、窥探欲越重。到头来,尽管他煞费苦心,但房主不像个房主,父亲不像个父亲。

戏剧的第二个悬念是苑国钟与田翠兰的关系,这也牵扯着金穆蓉为何对田翠兰不满,以及动不动就与其争吵的原因。在与邻家的嬉笑怒骂中,田翠兰从不吝惜凌厉、泼野的嘴皮子,可是面对苑国钟,她的神情里总有几分不自然的爱怜、心疼,流露出一种藏不住的关爱之情。直到懵懂、憨直的小木匠抓了丈母娘的奸,苑国钟与田翠兰的隐情才暴露在众人面前。

田翠兰的暗门子出身令格格出身的金穆蓉不齿,她一直瞧不上这个卑贱的人,怀疑她与苑国钟有染,结果得到证实,她吐出了心头恶气。但是,随后,苑国钟不管不顾的倾诉,却让人们知晓了更多秘密,也明白了田翠兰善良、真诚的心地。这女人从不诉说心中的委屈,仿佛自己是个老桶箍,像固定木板一样,把几个无助的人箍成一个桶,将几颗破碎的心围在一起遮风挡雨。从田翠兰牵挂苑国钟的情形看,他们之间是有情有义的,但是她不能嫁给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卖炒肝儿的搭救了她,即使他们的家庭生活不如意,她也不忍离弃,因为有她在,她的丈夫总算还有家。田翠兰的情感状态自然不合文化规范,但在特定情境下,却体现出人心本真的善。

刘恒说:“我最重要的编剧技巧就是,做一个善良的人。”“只有善良的人,才有良知,才有同情心,这是一个好作家的基础。”(刘婷:《刘恒:当作家首先要善良》,载2008年4月17日《北京晨报》。)显然,刘恒对于田翠兰寄予了深深的同情。

戏剧的第三个悬念是苑家父子的关系,这关系说起来令人唏嘘。苑国钟对自幼多病的儿子百依百顺,像个谦恭、殷勤的仆人。为了延续儿子的命,他想办法弄钱,在儿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时,他先是病急乱投医,想给儿子娶亲冲喜,此事不成,在偷听了儿子与人谈起鲁迅小说里人血馒头的故事后,他就割破手指,偷偷往药罐里滴血。直到他临死前,还让人赶紧用馒头蘸上自己的血,留给儿子治病。如果说鲁迅笔下的华老栓的“人血馒头”是愚昧的表征,那么苑国钟的“人血馒头”却不仅是愚昧,更是一种绝望的利刃也割不断的亲情。而儿子正在用他最后的生命,做着他认为最有价值的事情:利用被隔离的处境,悄然从事着为地下党印制传单的工作,与死神和旧的世界进行决绝的抗争。

这对父子的悲情就在于,他们因为各有秘密而彼此疏离。苑家父子是两代人,他们的人生趣味、精神世界根本不同,父亲的内心苦痛无法向儿子表达,儿子的理想憧憬也无法向父亲言说。他们就这么相互隔膜着,直到死亡把谜底说破。

阿成认为刘恒“将人们与外部世界、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紧张关系表现得非常生动(也颇悲怆)。说实话,现在像刘恒那样用骨头蘸着鲜血写作的人不多了。”(阿成:《刘恒的速度》,《辽沈晚报》2001年6月15日。)在《窝头会馆》中,无论哪一种人与人的情感关系都带着纠结和苦痛,自身处境和情感形式就显得极端,因此也极富悲剧性。

《窝头会馆》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我想看了演出的人们可能看法并不一致。对于人生而言,正着看都是悲剧,倒着看全是喜剧。窝头会馆里的人们因为坚韧地、悲哀地耐着,显出几许悲剧意味;因为他们机械地、卑琐地活着,又带有几分喜剧的意趣。这与刘恒自身的哲学省思、达观心态不无关系。

当旧的文化形态衰亡时,依附其上的人们免不掉心里的悲哀。在刘恒的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孩子问父母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母亲回答,“有时候没意思,刚觉得没意思又觉得特别有意思了。”父亲告诉儿子:“没意思,也得活着。别找死!”“有人枪毙你,没辙了,你再死,死就死了。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在《窝头会馆》中,在时代夹缝里,尽管死亡的意象无处不在,如被砍头的革命党的传说;古月宗为自己定制的横在院里的棺材;身染沉疴、死之将至的苑江淼;误中子弹、奄奄一息的苑国钟等。但是,活着的信念依然贯穿着人们的生活,支撑着他们的生命,成为他们迎接新时代的内驱力。作为旧社会的零余者,古月宗、苑国钟、甚至肖保长们终会死去,而新生的社会力量正潜滋暗长,子萍和她的同学们期待着汇入新的社会大潮。戏剧结尾处,新生婴儿嘹亮的啼声,虽然是个比较老套的象征,但却昭告了未来生命的曙光。在这部戏剧中,苑江淼在新旧人物之间似乎是一个异数,但是当他把自身生命置之度外,向死而生,去追求渴望的目标时,那个目标一定极富理想性。死亡对于苑江淼来说,不是终点,不是结束,而是精神上的另一种重生。

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喜剧是将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告别旧的时代,总不免带有喜剧色彩。《窝头会馆》演出中一波波的笑声,恐怕也不能仅仅怪罪于新观众历史感、庄严感的缺失。实际上,戏剧中风趣、幽默、令人忍俊不禁的台词比比皆是,可是当你笑完之后,又总会生出几许忧伤、悲悯情绪。

总的来看,《窝头会馆》接续了北京人艺的艺术风格,显现了地域化、风俗化、平民化的北京文化特色。北京人艺的优秀演员在舞台上很好地诠释了这种风格。这台演出很成功,火爆的票房就是例证。何冰的表演,让人们感知了苑国钟郁闷、憋屈、冤得慌、活不好也死不成的无奈处境。宋丹丹表现了底层妇女被磨粗了的灵魂和磨不硬的内心。徐帆演出了过气的王府格格的幽怨和高傲性情。濮存昕演活了一个落魄潦倒只欠一死,冷眼旁观却时时想钱的“活死人”。杨立新塑造了一位一时豪横,争钱抢房,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的混世魔王形象。一台明星熠熠生辉,给观众带来视觉欣慰。假以时日,继续磨合,它一定会绽放耀眼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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