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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不用再为养家快速拼命地写作

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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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作家的写作都是从童年开始,尤其是写童年记忆。我1955年出生,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是中国最困难的时候,大多数人吃不饱……我们村子里很多孩子在冬天太阳出来的时候,靠在墙上晒太阳,每个人衣不蔽体。我五年级就辍学了,放牛放羊,要想交流只能跟动物植物交流。当我开始写作,就想起童年往事,把童年记忆和社会现实结合起来,构成了我最初的小说。”

——莫言

早报记者 石剑峰 

每年在诺贝尔奖颁奖之前,诺贝尔基金会都会专访获奖者,谈他们的个人经历和成就。日前,瑞典教育广播公司的记者周宇婕(YuSie Rundkvist Chou)替基金会专访了莫言,在访谈中莫言谈及自己的童年,尤其是辍学、孤独地放牛羊对写作的帮助,谈到最初写作的动力就是为了一天吃三顿饺子,相信文学的不休。而对于诺贝尔奖金,他希望得了这笔钱,可以不再“为了养家糊口快速拼命地写作,可以慢慢地精雕细琢,可以有时间写得少点慢点”。

专访地点是在诺贝尔奖获得者下榻的Grand Hotel,瑞典教育广播公司的记者周宇婕先来到了酒店等候莫言。在之前,周宇婕已经采访过包括余华在内的多位中国作家。刚刚经历过新闻发布会考验的莫言在休息过后,依然穿着中午参加新闻发布会的西装,疲惫下楼。见到在楼下等候的中国记者,尽管很熟悉但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跟诺贝尔基金会工作人员简单寒暄之后,他被带入酒店的专用采访房间。专访持续了30分钟。

“当我开始写作,

就想起童年往事”

诺贝尔基金会:你出生在农村,你是怎么开始写作的?

莫言:我确实出生在山东农村,但我父亲读过私塾,算是乡村知识分子,他鼓励我读书。我大哥后来也考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罕见的。他留下了很多书,我也读了他留下的课本,获得了很多知识,慢慢读小说读文学,培养文学兴趣。

诺贝尔基金会:你是如何开始写作的?

莫言:任何一个作家在刚刚开始时都是一个痴迷的读者,读多了就想自己写。当时,在青少年的心目中,作家位置是至高无上的,一个人能写小说是非常了不起的。当时我们村子里,还是有一些知识分子的,有从济南读过大学后回来的人。我从小对写作痴迷,我小学的作文成绩比较好。

诺贝尔基金会:你的童年怎么样?

莫言:任何一个作家的写作都是从童年开始,尤其是写童年记忆。我1955年出生,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是中国最困难的时候,大多数人吃不饱,还发生有人饿死的事情。我想那样的记忆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刻骨铭心的,我们村子里很多孩子在冬天太阳出来的时候,靠在墙上晒太阳,每个人衣不蔽体。因为缺乏营养,大家肚子都很大,腿很细。我上小学的时候,调皮捣蛋,五年级就辍学了,但也没有劳动能力,就是放牛放羊,要想交流只能跟动物植物交流。当我开始写作,就想起童年往事,把童年记忆和社会现实结合起来,构成了我最初的小说。

诺贝尔基金会:为什么你在五年级的时候就要辍学?

莫言:这个时候正好是“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人人自危。我们家在解放前土地比较多,我们家这些孩子理论上是可以继续上学的,但在学校表现不好,老师不喜欢你就不让你上学,而且在学校也没有什么课可以上了。语文课读毛主席语录,孩子在学校也就是打打闹闹。我父母也认为在学校学不到什么本领,既然学校不让我读书,我父母也没有再去争取,也无所谓,所以11岁辍学回家。

诺贝尔基金会:当时心里的感受是怎么样的?

莫言:自己心里还是很孤独的,孩子总是喜欢成群结队,其他孩子都在学校读书,尽管读不到什么书,但在一起打打闹闹很欢乐。而我一个人牵着一头牛在学校门前路过,看到同年龄的孩子在学校里高高兴兴的。而且,一个人在群体之外,不仅感到孤独,前途也很迷茫——前途在哪里,长大以后干什么?感到很绝望,没有希望。反正童年经验对我的写作至关重要。我在小说里写那么多动物和植物,那么多儿童和大人之间神秘关系,都跟我个人独特经验分不开。

回过头去看,一方面我那么小对不能上学感到很遗憾,但另一方面也感到一些庆幸,假如当时没有这样一份痛苦的童年经验,我能否成为一个作家,真值得怀疑,即便成为作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的作家,写的作品也不会是像现在这样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从小辍学,回到农村回到自然,对我成为一个作家还是有大的帮助。当然我不是鼓励现在孩子去辍学。我也曾经说过,尽管这段辍学经历对我的写作有很大的帮助,但如果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还是选择幸福的童年,而不是孤独饥饿的童年。

诺贝尔基金会:这段经历对写作起到什么样帮助?

莫言:建立了我跟大自然非常亲密的关系。在校园里长大的孩子,跟一个在荒原里奔跑长大的孩子,对大自然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对动物植物的感受也不一样。你天天跟老师同学在一块,我天天跟植物跟草跟树木在一块。我对大自然的感受肯定微妙和感情化。在很长时间里,我感觉树木牛羊都是可以跟你交流的,我似乎也感觉到他们能听懂你的话。这种独特的经验,非常宝贵。过早离开儿童群体,进入成年人群体,我没有说话的权利,人家都是叔叔大爷长辈,我插话会讨人厌,我比一般孩子更早观察成人世界,比一般孩子听到更多爷爷辈讲述的乡村文化,这里的乡村文化包括中国历史人物传奇、历史事件、妖魔鬼怪,所以我的作品中有大量民间口述,都是从这里来的。另外,孩子观察世界有很独特的视角,一个成年人看世界,他可能感到没有什么新鲜的,一个孩子从低处往上仰视,他可以看到很多成年人看不到的东西,这点对我的写作非常有帮助。

诺贝尔基金会:你在童年就跟大自然有亲密关系,你看到现在中国环境有何感想?

莫言:我实际上是一个保守主义者,这样一种保守主义态度在我的作品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我的《生死疲劳》、《丰乳肥臀》里,对这种(自然环境)过度的开发,表现了很大的控诉,甚至愤怒。我一直有一种论点,放慢开发步伐,要保留更多乡村,不要让乡村变成城镇,应该让土地休养生息,不要让土地像人一样那么劳累。

当我看到熟悉的农村到处建起了小工厂,当我看到童年时期游泳抓鱼的河流变成了臭水沟,我那种痛苦是难以形容的。当我看到村子里树木上挂满破塑料袋,那是非常可怕的。我在很多演讲里,都对这种过度的、杀鸡取卵式的开发提出了批评。

“对文学本身的

探索激励我写”

诺贝尔基金会:回到文学,你相信文学对今天的广大群众有意义吗?

莫言: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文学与人的情感之间的关系,很多人论述过。我认为对文学的看法,不要估计过高,因为一部小说、一首诗歌、一部戏剧改变社会现实,这样的期望值太高了。在人类历史上,确实有发生过一部文学作品诱发战争,但那是特例。大多数文学发生的作用,非常微妙。文学通过艺术、审美的方式,慢慢的,像春雨润物一样发生作用。期望过高,希望文学能改变社会,会增加文学家太多的负担。但也不要把文学贬得什么都没有,好像文学就是写着玩,让人们哈哈一笑的,也不是这样。文学的宝贵品质就在于他研究人的灵魂,歌颂真善美,揭露批评黑暗的假恶丑,通过人的变化让社会更好。

文学与人的关系,就像头发与人的关系,如果满头黑发当然很好,如果像我这样头发很少,也活得很好。如果有很多小说,很多诗歌,很多作家和诗人,当然很好,但是这些东西少一点,大家也能活下去。但一个人死亡以后,埋在地下,过了多少年被人挖出来,你会发现他的一切都化为泥土,只有头发还存在。社会上很多东西都发生变化,不再存在,但是文学还在。

诺贝尔基金会:你开始写作的时候,最初有什么动力?

莫言:我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我写作的动力就是过上一天三顿吃饺子的生活。这个说多了我也感到厌烦,但真问起来,我必须这么说,我写作原因并不高尚,并不像别人那样——为什么写作,因为要改变社会,用文学塑造美好心灵。像我这样的,出生在农村、经历过贫苦生活历练的作家,最初的写作动力就是这样的——为了吃穿,为了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拿起笔来写。实际上是功利的。通过写作,自己的变化发生了之后,其他的想法就产生了。但最初的动机不高尚,甚至是低俗的。

在我们乡村有一些乡村知识分子,也有1960年代回到乡村的大学生,他们也知道文学。有一个邻居对我讲述作家的腐化生活——一天三顿吃饺子,在我们农村一年只有在春节才能吃上一次或两次饺子,他居然能一天三顿都吃饺子,这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国王也不可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因为他是作家。我就问他,如果我将来能写书,是不是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他说,当然会。所以我就这样相信了。

现在我能一天三顿吃饺子,半夜也能吃。但最初低俗的愿望早已满足,现在是什么在激励我继续写作呢?我想是因为我心里有话要说,我想把心里话通过笔告诉读者。对于社会上很多事情,我有责任要写。还有我对文学本身的探索,激励我写。大家都在对小说艺术进行创新,到我这一代还有创新可能性吗?我觉得还是有的。形式还有无限可能性,对小说艺术的痴迷追求激励着我。

“有了这笔奖金

可以做更多事”

诺贝尔基金会:哪些是你写作反复的话题和角度?

莫言:饥饿和孤独,这些尤其是早期小说中的重要话题。这两个事情对我影响最深最重。还有让我一直坚持不懈的,是对人的灵魂深处奥秘的探索。人为什么有好坏,这是难以理解的。所以想通过我的笔和写作,找到答案。

诺贝尔基金会:这像是心理学问题,找到答案了吗?

莫言:没有,有时候我很宿命很迷信,我们讲人的好坏来自后天教育,但经过我长期的观察体验,发现好像也不是后天(造成的),是天生这样的,有一种天生的思维方式——有人天生损人利己,但有人天生忍辱负重。这只能归于上帝,让人更加丰富,所以创造了圣人,他们无私利他,甚至献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教育的结果,大部分人就像你我,有自己善良的层面,在内心有灰色地带,有时候会有利己,也有低下的层面。有一部分人跟圣人相反,他们天生没有道德感。我们这样的人有最基本的道德底线,做了伤害人的事情会内疚,但天生的恶人没有道德观念和底线,他们做了很多坏事,却也心安理得。所以把这些原因归于上帝吧!

诺贝尔基金会:那你有信仰吗?

莫言:我是多神论者,万物都有灵魂。我在放牛时,天上的云地上的动物,一草一木都是有灵魂的,最早我是个泛神论者,这在乡村很普遍。在我家附近曾是蒲松龄故乡,从我爷爷奶奶那里听到很多蒲松龄讲的故事。后来我进了大学,学了马克思的无神论,各种各样的宗教信仰是人类的财富。我有信仰,尊敬所有向善的东西,但我并不信仰某一个宗教。

诺贝尔基金会:诺贝尔奖金对你有什么意义?

莫言:我在中国接受记者采访时曾开玩笑说,我得了奖金就在北京买一套比较大的房子。后来有人对我说,你也买不到太大的房子,因为北京房价太高,只能买100平方米的。没有诺贝尔奖金,我也能过得很好,能满足我基本的生活需要,有了这笔奖金可以做更多事情,第一可以不必为了养家糊口快速拼命地写作,可以慢慢地精雕细琢,可以有时间写得少点慢点。另外,也可以帮助我故乡需要我帮助的人和亲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