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临:逝去的绅士 告别的古典
作者:《上海电视》记者商羊
孙道临(孙道临吧)先生去世了,得到消息的那个时刻,就好像看到舞台上的哈姆雷特被刺中了心脏,倒下。
舞台空了,故事出结局了,演出结束了。
他在公众面前出现的最后画面,应该是06年10月底在龙华送别老友陈述(陈述吧)。那一天的出现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意味深长,就因为他向来为人称道的仪表:那个时候,据说已行动不便,所以坐了轮椅,也或许因为生病缘故,第一次未剃胡须――他是持古典礼仪的老派人,性情温润,尤其注重仪态端庄严谨;而生性中其实又有点孤傲,也不喜以不修边幅或示弱形象出现。他给人略微的意外之感,就来自于轮椅和胡须。
然他始终是孙道临,白色衬衣黑色西服,系一根黑色领带,始终仪容出色,相貌堂堂。这就是他的打底。在一个年过85客居上海的老先生身上,如果看到过他以一丝不苟的仪表出席葬礼,那只是说明当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有过良好家教,以及受到过西方文明的良好熏陶。
他在我记忆中出现的最后画面,应该是一次文化活动。应酬散席,因我们两家住得近,杜宣请他搭车同归。我和孙先生坐后座,偶尔交谈,他言词简短,说话轻声含笑。黄昏下班时分,车从淮海路走,记得他对杜宣说,杜老,不管怎么样,现在这样的太平盛世,算是我这辈人遇到的最好的时光了,可惜的是我们都老了,不过也不可惜,是我们还遇到了……
外面熙熙攘攘,里面宁静一片,他们间断闲聊。车停武康大楼门前的时候,我说,要不要扶一下?他说,谢谢,不用。又突然自嘲,我快80的人了,还一直挤眉弄眼,我容易吗?
不仅我,就连杜宣也一愣,然后他们同病相怜般都笑了起来。这是唯一一次和孙先生最近也是看到他最陌生片段的时候。他在笑声中仍一直感谢,下车站在车门外,车子从凡尔赛店铺门前拐弯,他在窗外还向我们招手告别。
这些在我的记忆中亲近或者未曾亲近过的人,无一例外,都被岁月做成了照片。我肯定感受过一种气息和一种温度,我留不住温度,也许可以留下气息。
我曾经做过一次孙道临先生的访谈,他嘱我先看一本自传书籍《走进阳光》。读书之后,说实话我觉得那个标题和他和书,都关系不大。当然我并不了解他,也只是一种感觉。
他小时候有一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因性情内向温和,哥哥姐姐喜欢欺负他,一次把他关在后院黑屋,时久,忘了放他出来。7岁的他独自在屋子里经历恐惧害怕,看到日头渐斜,终于血气上涌,伸手砸破玻璃,血淋淋地探出去拔开插销,平静地开门出来。此举,惊到了下班回家的父亲,也着实吓坏了恶作剧的哥姐。
他在燕京大学时结交终身好友黄宗江,并因心软好哭,得外号“孙大雨”。他参加话剧社演出,提到一个同学的姐姐,是他初涉舞台的对角。那个美丽纤弱的女子很快死于一场肺病,是他年轻的心灵中对于故去的友伴第一次锐利的刺痛。
他也写了很多诗文。他的诗古典优雅,有维特般夏日午后无序浪漫的伤感,也有诗人对于错落人生敏感的洞察。我依稀记得那里有一些讲“错过”的诗作,他的“错过”,有非常节制的自省,对命运,又完全不失恭敬。
我专门在笔记本上摘录过他的一首新体诗,因那时的我特别喜欢;而如今去找……又让人觉得,去找来做什么呢?
我写完文章之后送去他家,他不在,昏暗的走廊里我看到孙太太开门。她好像在忙着炉火上的东西,神色有点匆匆,我交过文稿告别,她问,你是谁家孩子?我未作答。
后一天,孙先生打电话来,谢过,又说,看了文章,有一处不妥。我问哪里,他说,里面说到我家楼下的武康路,不妥。我问为何,其实即使这样写,人家也不知道你家到底在哪里;而我心里同时在说,其实谁不知道你家住在武康路上啊。他想了想,说,还是不妥,不要写什么路了,好不好?如果有人知道是人家的事,我自己不要说。
我想到他的书,他的书名,他的好友对他严肃或调侃的判定……还有他谦谦君子以及难掩的审慎,自然也就不再坚持。
其实那次送孙先生回家,随后,人之常情,刚刚和一个人短暂相处,就会有一番议论。杜宣说,这是一个才子,文学、舞台、英语修养都十分出色,还做电影、搞配音,本身又是一个好演员,一个好人……多少难得的艺术家。我们这种混世的,食有鱼行有车,过得比他们好,想想就很难为情。我说,老艺术家当中,不也有食有鱼行有车的?而且车牌都在3位数很靠前呢。杜宣说,那你又怎能想象一个哈姆雷特王子去喊口号呢?
如果每一个孩子都会记得他们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虽未必是现实中的第一次,但他们始终认定那就是第一部看到的电影。
我记忆中的第一部电影,是黑白老片《家》。我记得的两个画面:一个是梅表姐在前面走,大表哥在后面揩眼泪;还有一个是觉慧和鸣凤在花园里欢笑地采摘腊梅。
这几乎就是我对于爱情和美丽人生最初也是最注定的启蒙了。
以下就是我当年抄录的孙道临先生年轻时候的诗作:
《独往》
即使我能在筵席中寻觅得一个座位
明日仍会有我的地位么
你们所欣赏的是江上北风的歌吹
而我岂能满足那样一点
没有回响的声调
我并不想用任何奇异的才能
使四座惊倒……像堂下的乐者一样
明日我会在江上,隔着窗子
听你们的赞词,而主人已经
撤去了我的筵席
说这是一个行过的人
一个没有灵魂的乐者
那时我该怀疑自己的才能了
如果我有世间赋予我的智力
我又岂能满足于那样一点
没有回响的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