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碧微:双城纪
■伊北
一个是名声卓著的画家,一个是身居要职的高官,蒋碧微一生遭遇的两段情,堪称奇崛。据说,在蒋碧微的家,卧室里悬挂的一张画,是徐悲鸿为其绘制的《琴课》,在客厅里悬挂的,是张道藩为其绘制的肖像……
与徐悲鸿:阴差阳错,情感裂痕
蒋碧微是那个时代出走的娜拉,她走出家庭,寻找爱情和新的生活。表面上看,她反对的是封建包办的婚姻,那个不学无术、相貌平平的査姓男子,并不符合她理想中的爱人形象。她以十几岁的年纪,同徐悲鸿私奔去日本,辗转反复,最终拿官费去欧洲求学——蒋碧微人生的起步,一方面靠她的胆识,一方面可能靠着她的直觉。年轻英俊、才华横溢、身世波折的徐悲鸿,引起了她的同情和钦佩,一瞬间的决心,成全了这样刻骨铭心的出走。
蒋碧微太亮烈,她的世界,没有回头路。她似乎从不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是爱情疆域的女战士,身披铠甲,手握长矛,长驱直入。当年撕心裂肺的婚变里,蒋碧微的表现可谓剽悍:她见到徐悲鸿孙多慈并存画中的台城月夜图,当即没收,声称只要她在世一天,此画便不能公之于世;孙多慈送枫树苗给老师,蒋则当机立断,让人把树砍了作柴烧;徐悲鸿为孙多慈印画册、做宣传、谋求留学的官费,蒋便写信给负责留学的中方代表,横插一杠子。十几岁就陪他流浪天涯,功成名就的徐悲鸿,在蒋碧微看来,应该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人,怎能与人分享?
可她偏就看不到,两人性格追求上的巨大差异,已经让他们越走越远。蒋碧微识大体、顾大局,在世俗的世界里,她玩得很转,事事摆在面上,让人说不出半个不字。可这种看似天衣无缝的苛刻,对于徐悲鸿来说,却是有苦说不出。他的行为为人诟病,他的举止被指为不可理喻,可恰恰是这种“不可理喻”里,我们看出了一种艺术家独有的天真。相形之下,反倒是蒋碧微显得有点处心积虑了。
在与孙多慈交往之初,徐悲鸿就曾向蒋碧微说明过情况,胸怀不可谓之不坦荡,离婚的时候,他也悉数满足她的要求,一百万加一百张画,这是蒋碧微终身的物质依靠。可蒋碧微呢,她与张道藩何时开始,她是否曾与徐悲鸿交代此事?
面对婚姻的冲击,蒋碧微在自传中把自己描述成一个竭力挽救的姿态:他诸多不义,奋然出轨,她替他掩盖,保住名声;他深陷广西,抛弃家庭,她不顾安危,毅然前往,劝他回南京。这时的她,可能真的是想挽救这场婚姻,但徐悲鸿的心思此时显然不在此处。这是感情的阴差阳错。等到同处重庆,他向她求和,她又不愿意去原谅这个被别人拒绝的徐悲鸿:镶有“慈悲”二字的极大的红豆戒指,给了蒋碧微太大刺激。
1938年7月31日,徐悲鸿曾在广西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两行小字的广告:“鄙人与蒋碧微女士已脱离同居关系,彼在社会上一切事业概由其个人负责。特此声明。”哪知登了广告,他仍未能和孙女士共结连理,反倒被孙老先生骂得狗血喷头。再回首时,蒋碧微已是怒火中烧。“回想二十年前,以一个不出闺门的十八岁少女,跟他跑出去到处流浪,共患难,挨贫穷,生儿育女,谁要是不承认我是他太太,他能不感到侮辱?可是他到今天,居然登出脱离‘同居’关系的广告,想就此抹杀自己的责任,其居心,其用计,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艺术家的冲动,可能也未必就到“居心”到“用计”的地步。可事实已就,徐蒋的情感裂痕,已然再下一城,朝着不可收拾的地步滑去。
与张道藩:为了他的政治前途,她情愿做地下情人
从南京时期开始,张道藩就一直在蒋碧微身边,嘘寒问暖,呵护备至。这个游学时代“天狗会”中的三弟,同二哥徐悲鸿的夫人走得很近,蒋碧微之所以在同徐悲鸿的情变中,表现得铿锵有力,我想不能不同张道藩有一定的联系。
1941年愚人节前夕,一群朋友聊天,想到徐先生当年的离婚报道,便想趁机开个玩笑。于是,4月1日的《中央日报》上,果然登了这样一条广告:“徐悲鸿蒋碧微结婚启事:兹承吴稚晖张道藩两先生之介绍,并征得双方家长同意,谨订于民国三十年四月一日在重庆磁器口结婚,国难方殷,诸事从简,特此敬告亲友。”
第二天,蒋碧微立马登了个否认启事:“昨为西俗万愚节,友人徐仲年先生伪借名义,代登结婚启事一则,以资戏弄,此事既属乌有,诚恐淆乱听闻,特此郑重声明。”都是老夫老妻,做这种游戏,固然有朋友撺掇和好的情意在,可蒋碧微未免太过计较,巴巴地去登个否认启事,找心理平衡,寻找情感的高地,大可不必。
晚年的蒋碧微在自传中,前三分之一写“我与悲鸿”,笔调凝冷细密,毫发毕现,其中不乏抱怨。后三分之二写“我与道藩”,大段情书穿插其间,温柔绵软,情深意长。
她与青年政治家恋爱了。她对于他,是充分理解、支持。为了他的政治前途,她情愿做地下情人。他们之间飞鸿不断,情意绵绵,他们的感情,可以追溯到留法时期,她把他当作今生唯一的知己。可在世人看来,这样的恋爱,终究未免俗气,既然真心相爱,为何不敢破釜沉舟?张道藩的权宜之计,损失的,到底还是蒋碧微的利益。
以蒋碧微的个性,她绝不会允许自己的恋爱变成悲剧,在第二段感情中,她始终没把自己放低,拿着端着,她永远做女神状。和道藩几十年的相处,是一场爱情长跑,在这段旅途中,她始终不是他的妻子,他亦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在旷日持久的爱情马拉松里,她懂得不确定的重要性——结了婚的可以离,不结婚的才更难断。她和徐悲鸿,是对吵对骂,是标准的冤家。她和张道藩,却是相敬如宾,要说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可也仅仅如此。也许,她只是需要一场恋爱,好让自己有勇气去继续面对未来的生活。
1945年12月1日,徐悲鸿与蒋碧微在重庆沙坪坝重庆大学教授宿舍里,进行了隆重的签字离婚仪式。夫妻一场,蒋碧微需要一个郑重的仪式来为自己的婚姻正名。到场的人除了律师沈钧儒外,还有不少朋友以及徐蒋的女儿丽丽。蒋碧微办完手续,便搭车直驶重庆。在中国文艺社里,她度过了胜利以后的第一个除夕,之后又去朋友家,打了一夜的牌。
在离姻的那一霎,蒋碧微不会没有伤痛吧,多少年的恩怨,在纸面上一笔勾销,可情感上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怎能是一纸合约就能清算?
从爱情孤岛亮丽转身
1949年5月26日,蒋碧微和张道藩在台北团聚,他们找到了渴望已久的属于他们的孤岛宝岛,可是,这样一个孤岛,真就是爱情的天堂吗?张道藩法国原配素珊和孩子丽莲住在高雄,蒋碧微则住在台北,一南一北遥遥相望,张道藩身夹其中,拉锯战在所难免。
可机巧之处就在于,张道藩与法国之妻的孩子张丽莲,竟是蒋碧微姐姐所生,是蒋碧微安排把外甥女送给素珊抚养的。这样的安排,是为了解素珊膝下无子的孤苦,还是为了在道藩身边安插一个永久的痕迹?不得而知。
1950年,素珊在高雄港务局工作的姐夫得到机会,转职到澳大利亚东部的法属新卡利多利亚岛工作,素珊便同行去了卡岛,一住就是十年。不难揣测,素珊的离去,多少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她得不到丈夫的心,何苦还痴留台岛。
1954年,张道藩当选台湾“立法院长”,风光无限,蒋碧微和她的爱人过了几年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可恋人们一旦走入夫妻生活,即便是身处如画妙境,相处久了,便也就稀松平常。红玫瑰转白玫瑰,爱情在时光的流水中,渐渐打磨得没了棱角。爱情到了头,剩下的往往就是责任了。
1958年底,张道藩想去新卡利多利亚,探望素珊、丽莲她们,蒋碧微不加阻拦,反倒主动促成。面对张道藩的犹豫和软弱,她决定给自己的爱情一个漂亮结局,她为自己策划了一次南洋之旅,回来时,他们的爱情宣告结束——张道藩已于三天前搬出了他们的爱巢。
1960年,原配素珊终于班师回朝。先几天,张道藩搬进了他们通化街的新居,蒋碧微得到消息,命人购了三束鲜花,去庆贺他乔迁之喜,并附上小纸条,以感谢的姿态,正式了结了这一段恋情。
1953年,徐悲鸿因病去世,身在台湾的蒋碧微听闻,泪如雨下,她甚至还亲口把这个噩耗告诉了孙多慈——当年你死我活的情敌,最终都没能伴在他身边。命大如天,故人已乘黄鹤去,彼此的恩怨,还有什么好计较——她们的哭声混在一道了。她从来没得到过他,她也从来没得到他,然而恰恰是他,改变了她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