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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厚:我怕跟不读书的画家打交道

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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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老人系列】

● 上世纪50年代末,他就因为承包广交会的广告画而早早成为“万元户”。

● 他与长兄黄永玉都是享誉画坛的人物,但画风迥异,兄是举重若轻,他是举轻若重。

● 刘海粟说:“(他)文真、字古、画奇。”朱屺瞻说:“画(他)这种画要读好多书。”

黄永厚小传

黄永厚:1928年生于湖南凤凰。黄埔军校、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当过文艺兵、记者,曾在合肥工业大学建筑系任教。画家,著有《黄永厚文画》、《头衔一字集》、《冰炭同炉》等。

先见了陈四益先生,话题的中心是黄永厚。近来,与陈四益图文合璧的丁聪身体不如从前,陈四益的搭档换成黄永厚。我们像探讨《世说新语》里的人物一样谈黄永厚,也谈黄永厚的哥哥黄永玉。陈四益曾说:“若论画,兄弟二人伯仲之间。套一句《世说新语》里的话:永玉难为兄,永厚难为弟。照我的看法,永玉飘逸,任什么题材到他手里,都举重若轻;永厚峭刻,任什么题材到他手里,都举轻若重。”(《黄永厚其人其事》)

午餐后,陈四益开车把我送到黄永厚在北京郊区通州的家。一进门,但见黄永玉的字:“翻你东西的人肯定是个天才,你要想法赶快把他轰走。”进了客厅,一眼就看出黄永玉的画,相似的题材我曾在范用家见过两幅,这一幅的题字为:“除却借书沽酒外,更无一事扰公卿。吾家老二有此风骨神韵。”两边有一对联,乃是聂绀弩的诗句:“中年多隐痛,垂老淡虚名。”黄永玉、黄永厚曾有近二十年不相往来,如今兄弟和好,真是一言难尽。

黄永厚先生一见老友来访,毫无客套地和陈四益说起近日新闻,言语幽默,引得一座哈哈大笑。陈四益怕黄永厚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会影响采访,便起身先行了。黄永厚还是笑声朗朗地和我闲聊。可惜聊到四点多时,黄永厚说:“抱歉,中午黄永玉突然来一个电话,要我等会去他那儿参加一个饭局。”正说间,黄永玉的司机来了。

几天后,我应邀到黄永玉的万荷堂参加一个秀,媒体云集,煞是热闹。顿时想起住在不远处的黄永厚,给他一个电话。“你捧完黄永玉的场到我这儿来。”电话里听见黄永厚哈哈大笑,“我请你吃饭,补偿前几天的失礼。”晚上,我们坐在黄永厚家里,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黄永厚说,他爱交的多是像陈四益、蓝英年这样的文化人朋友,极少与画家交往。说到已过世的牧惠,黄永厚笑道:“牧惠死的时候,有朋友打来电话,怕我伤心,没想到我哈哈大笑。”郁风去世后,我和黄永厚通电话,彼此都说:“这是喜丧!”

黄永厚带我到书房参观,画册不多,书种之杂让人无法想像这是一个画家的书房。黄永厚又带我到对面一间画大画的房子,他与黄永玉为兄弟,与范曾为好友,据说曾有妙句:“我夹在中国两个最会作秀的人当中。”我好奇不见范曾的赠画,黄永厚笑道:“范曾送画的时候就叫我卖了。”但见刘海粟的赠字:“大丈夫不从流俗。”

因为一张画,16岁成了中尉

黄永厚1928年生于凤凰,在黄家排行老二。长兄黄永玉12岁离乡到福建厦门集美中学读书,比黄永玉小4岁的黄永厚担起长子的责任,在家做饭,带三个弟弟,为母亲减轻负担。黄永玉回忆:“我也寄了一些小书小画册给弟弟们,没想到二弟竟然在院子大照壁墙上画起画来,他才几岁大,孤零零一个人爬在梯子上高空作业。这到底是鬼使神差还是孔夫子他老人家显灵?当然引起了年纪一大把的本地文人雅士伯叔婶娘们额手赞美。”14岁时,黄永厚因画了一幅抗战宣传画而应召当兵,16岁因画了表现诺曼底登陆的作品提升为中尉。其后毕业于黄埔军校第21期,1949年部队起义,成为解放军。

南方都市报:你14岁就去当兵,当时是因为画了一幅画?

黄永厚:那个部队是海军,海军怎么跑我们凤凰去呢?北洋水师之后,地方政府买了军舰,建立海军,给打垮了,成立江防队,又给打垮了,就跑到湘西去了,变成陆军了。部队原来是水军的,讲英语的。

原来在舰上养的一个平(京)剧团每天演出需要人画海报,为什么找到我呢?我在自家墙上画的壁画就是打日本的。我家的隔壁是文庙,部队在那里吃饭,一看那壁画:“谁画的?”我妈妈就把我牵过来,我那时候很矮。“你画的?画得真好!”我妈妈听到有人赞美他的儿子,就高兴啊。“我出个题目你会画吗?”“你出吧。”“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是抗日的口号,太容易了:胖子(商人)出钱,农民举枪。他们一看说:“好!来当兵。”

我妈妈就求他们:“我儿子小,才14岁啊,不够壮丁年龄。”抽壮丁嘛。“老太太,我们不打仗,请他去画海报。给他两个兵的饷,不是官,不是兵,是宣传队员。”那时候黄永玉走了,家里好几个人要吃饭哪,我就去当兵了,不官不兵的准尉。

南方都市报:后来当了中尉,是因为画了一张表现诺曼底登陆的画?

黄永厚:1944年,诺曼底登陆,报纸上有传真照片,根据那些照片,我拼出一幅海陆空军大会战。因为没有学过画,胆子倒特别大了,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石印的画寄了出去,军委政治部张治中下手谕:给这个画画的黄永厚晋升两级。这样变成中尉了,16岁的中尉。

南方都市报:后来怎么去读黄埔军校?

黄永厚:长沙三次大火后兵源奇缺,军校全国九个分校都招生,这不是我投考军校的直接原因。我所在的江防总队忽然得到一个去英国接舰的任务,但我那时正在随团到外地作巡回演出。等我到驻地花垣,与我同等年龄的同学都走了,也就是说,我失去了一次出国留洋的机会了,只好奉陪国立八中应届毕业生的朋友投考湖南武岗的军二分校。3月发榜后开始向武岗进发,可是走到会同县,听说学校已被日寇占领,我们这些未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就在会同泡着。泡到8月,忽然听说抗战胜利了,有的人回了家,有的人去升学,我呢,原来的部队也走了,家又回不得,熬了一个月,听说全国九个分校合并,经过一场复试,就去了成都军校本部。在武岗分校是19期,可是到了成都,却变成21期了,平白无故晚了两期。

也不知什么原因,让学校知道我会画画了,讲给谁听谁都不会相信,我在军校是画画毕业的,第一年画校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还画《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一句两句,在所有墙上画了一年。还有一年啊。全校21期印同学录,让我去做美编。那个活干完,就毕业了。所以我上黄埔军校算冤枉的。(笑)

南方都市报:毕业了干什么?

黄永厚:毕业了我糊里糊涂的,也当排长。军事学校出来就能当排长嘛。那时候我那么矮,那么小,那么嫩,有一个在学校考第一的同学,带我去校务处,说:“你看看他那个样子,个子那么小,怎么去当排长,能到前线打仗吗?他会画画,应该留校,换我去战场。”学校说:“留校不留校是看成绩。”那同学就说:“他会画画。”学校说:“军校又不是训练画画的,要会画画的人干什么?”那同学说:“你们看墙上的军事挂图都坏了,多少年都没有人给你们换。”学校说:“你愿意啊?”签名,盖章,让我留下来。旧社会的同学关系哪,那时候真是死心塌地,解放后我们都没有见过面。他到前线去了,我留下来。

一个月后,我接到他从徐州前线来信说:腿被打断了,正在机场等飞机把他送到福建后方医院去。后来重庆解放,学校遣散了。好多同学到四川军队,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去支援成都。半路上,军队起义。共产党给我们讲话:“你们愿意回家就回家,愿意留下就跟我们一起去解放成都。”这部队是二野,就是刘邓大军。

我们坐在地上,准备遣散,一个人指着我,我心想:“坏了,我还穿着美国的军装。”这个人是文工队的队长,说:“你穿这官服,跟他们不一样,是个当官的吧,会点什么?”刚好行军床上有一个小提琴盒,我说:“我会这个。”“嘿,我们渡江的时候,缴获一个国民党师参谋长的小提琴,一直没有人拉,你会就拉拉看。”

南方都市报:你以前拉过吗?

黄永厚:还真学过。拿来一看,G、D、A、E四根弦,我说:“少一根G弦。”队长说:“别鸡弦狗弦,拉得响不?”我说:“一根弦也拉得响。”“那就行了,拉来听听。”给我一本油印的小本子,有《解放区的天》。我说:“简谱?”他说:“不要简谱繁谱,识不识得?”我拉起《解放区的天》。他说:“很好。”我心想:“坏了,这不是我的主打。”(大笑)他问我:“还有什么会的?”我说:“会画画。”“那好,拿张纸。”“画什么呢?”“打倒蒋介石!”“好家伙,蒋委员长,蒋中正校长。”(大笑)那也顾不上了,对不起校长了。我想都不想就画个大拳头,打在蒋光头上。他说:“画得真像,蒋光头。这个好!想不想参加工作?如果你想回去,我们还给你遣散费。”我说:“我都当俘虏了,回去还有什么脸。”“嗳,你不能这么讲,向真理投降嘛!”我说:“向真理投降更妙了。”他说:“那行!”五星帽子就给我戴上了。哎呀,那时候热血沸腾!你想,换了天地嘛。

南方都市报:那是1949年的几月份?

黄永厚:哎呀,对不起,12月了,过了那个坎了。建国以前可以享受离休,建国以后就是退休了。现在抗美援朝也可以办了,不管它了。(笑)——后来有人跟我说:“黄老,你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到处都有黄埔军校同学会,很好的。”我说:“行了,共产党的手下败将,丢一次脸还不够么?”——好了,从那以后就当解放军,二野。我就在部队里拉小提琴、画画,等到1952年3月就从广州转业了。

“我没读完沈从文的小说”

从部队转业后,黄永厚一心想考中央美术学院,其时长兄黄永玉从香港回到中央美术学院任教。黄永厚通过调干班的考试,进入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班读书,班主任为董希文。黄永厚随黄永玉住在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师宿舍大雅宝胡同。

南方都市报:后来你怎么去考中央美术学院?

黄永厚:1953年,黄永玉刚从香港回来,到中央美院教书。我就要考中央美院,1953年9月到北京考试,全国统考的时间已经过了。黄永玉把我的木雕拿给江丰看,江丰是中央美院的党委书记,他说:“嗳,这是谁刻的?好!”黄永玉讲:“是我弟弟。”“那好,明天到雕塑系去上班,当老师。”黄永玉说:“我们都没有好好读过书,就想上美院读书。”“读什么书,教学相长嘛。”

我们很想读书。他说:“读书要考,今年统考的时间已经过了。当先生可以,当学生要考试。”黄永玉就把我带到华君武那里的全国美协。华君武说:“他想干什么啊?”黄永玉说:“想上美院。江丰说当先生可以,当学生不行。”华君武说:“那是不行,因为他以前不经统考收学生,受批评了。这样,我们要搞美术服务部,相当是画家俱乐部一样,让他当秘书吧。明年让他考。”第二年我就进入中央美院的绘画班,1956年毕业。

南方都市报:在绘画班有什么老师?

黄永厚:我的班主任是董希文,吴作人也教过我。说起来好笑,素描、石膏像我没有画过,进去第一堂课画石膏像,也得从头来。我一看:“今天怎么画老太太?”旁边的同学轻声告诉我说:“这是伏尔泰。”(大笑)我是个大老粗,把没长胡子、扎着头发的伏尔泰当成老太太了,大家没有嘲笑,也没有歧视我。后来我就把所有翻译的伏尔泰的书都买了。其中记得伏尔泰一句话:“美是什么?你去问癞蛤蟆,它会告诉你:母蛤蟆最美。”(大笑)你还别笑,老伏这句话还真影响我后半辈子。

南方都市报:你在读书的时候,中央美院的学风怎么样?

黄永厚:学风是从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导的,你能说好还是不好?文化、历史方面的书我是自己读的。董希文懂色彩,我以为很好,人很诚恳,他要对党忠诚,要按照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要创造中国民族特色的油画,这个观念你怎么判断?他的《开国大典》先前说很好了,但是后来要按政治形势的变化,改来改去的。所以当时要画画就要靠自己,我在美院是混过来的。那时候请苏联专家办油画训练班,我画了一张《吴作人》漫画像,就是回忆当时学校风气的。

南方都市报:当时大雅宝胡同是住了很多中央美院的名教授?

黄永厚:那是黄永玉他们的教师宿舍。有李苦禅、董希文、张仃、黄永玉、李可染。李苦禅靠近大门,排斥国画嘛。我是投靠我哥了,我和家母同时来奔永玉大哥的,六弟稍后来京,他在北京工业学院读书,是住校。

南方都市报:在北京的时候跟沈从文先生交往多吗?

黄永厚:我坦白,我们是亲戚,但不像黄永玉这么密。我不大喜欢小说。(大笑)我以为那是编的。我不太理解,后来虎雏(沈从文之子)说:“爸爸的小说我没读完。”我说:“哎呀,吾道不孤了!”我还好,他是儿子哪。(大笑)

50年代就是万元户了!

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黄永厚的妻子转业到广州工作,黄永厚作为家属也到了广州,当起个体户,承包广交会的广告画等,成为当时少有的“万元户”。1959年受到检举揭发:牟取暴利。黄永厚不敢在广州呆下去,调到合肥工业大学建筑系任教。

南方都市报:50年代之后不断的政治风浪中有没有受到冲击?

黄永厚:我的命好到什么程度?1955年美院也查胡风分子,我没资格,那一场我就过去了。刚刚解放,三反五反、审干,我在部队。部队很认真,也轮不上我。后来的运动都没有赶上,反右应该赶上了吧,但是1956年中央美院毕业,碰到江丰,江丰说:“你们现在有很多人学习都很懒,不肯花脑子创作。现在放你们出去,有一条路你们可以选择:凭稿费吃饭。”稿费收入超过45块,可以申请自由创作。没饭吃,怎么办?向各地美协去申请借助。我就变成自由创作的人员了。1957年反右,我那时候没有单位,如果有单位,你黄埔军校毕业的,不用排队挑选也是你了。“文革”没有办法。我在合肥工业大学建筑系,在工业学校是个小系,他们上街游行,第一张毛主席的油画是我画的,组织不让我参加,说:“你历史太复杂,不能参加。”好,否则清理革命队伍说我是混进去的敌人,岂不更糟糕。(大笑)“文化大革命”对我冲击不大的另外一个原因:我跟学生关系很好,他们不想整我。

南方都市报:毕业后你有一段时间是在广州?

黄永厚:我老伴转业后在广州进出口公司,是部队的,我就去做家属了,画点画,投点稿。第二年反右,投稿也没有地方发表,还不给稿费,没有单位。干什么呢?那时候办广交会,我搞点商品包装、糖果包装。收入颇丰。家兄永玉有一次到广州来,由我做东上街购物,阿嫂是作家,到拍卖行买钢笔,店家说:“这种名牌钢笔是成对卖的,要买就买一对。”我就买了一对送阿嫂,因此落了个豪客之名。后来听人说“万元户”,家兄就不以为然,说:“我家老二1958、1959年,银行存款就有几万块钱。”人家问我:“你那时候怎么不买屋?”我说:“哪里敢买屋,天天批判资本主义哪!”我后来怎么跑到合肥工业大学去呢?就是因为1959年底出事了。

南方都市报:出了什么事?

黄永厚:陶铸他们办了建国十周年展览,有个展馆少一个雕塑会标,十天内就要这个东西,十天怎么够呢?很多雕塑师说要体验生活,至少要一个月,没有人接手。他们说:“有一个人,中央美院毕业的,在外面画广告画。”这样就找到我,我开了一个材料单,当天签字:一个星期交货。我刚刚做完了,准备拿到会场去了。几个朋友来找我,要我请客。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我是派出所的。这个雕塑是你做的吗?你知道我们国家最高领导人毛主席一个月工资多少钱吗?”我说:“不知道。”“五百块,你这个做了一个星期比毛主席一个月工资还高!”我对朋友说:“你们几个出去一下。”他们都不出去。我怕丢人啊,我说:“我到下面公用电话去,找展览会的主任来跟你讲。不是我要做的,是他们求我做的。我不会跑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我马上到下面,给省委秘书长打电话:“刘主任,这个雕塑我不做了。”“那不行,陶铸同志说这是政治任务。”我说:“政治任务也不行。”“你不要走。”我说:“我走不了啦,你赶快来。”他来了之后,把派出所的人骂了一通:“捣什么乱,陶铸同志叫我们求他的。”“我们接到五六封检举信,讲他牟取暴利。”我后来想,这样不行,不能在这儿呆了。1959年底,我就离开广州了,雕塑的稿费还是朋友代收转寄给我的,到了合肥工业大学建筑系,教建筑美术,紧接着是三年自然灾害,穷日子一呆就呆了二十几年。

“我是王小波的粉丝”

1980年代初,黄永厚离开合肥,到北京当自由画家。黄永厚的作品富含文化内涵,渐为世所重,曾为《书屋》、《同舟共进》等多种期刊封二作画,在丁聪病后,《读书》杂志封二图文改由黄永厚与陈四益合作。

陈四益认为:“作为一位艺术家,我最敬重永厚的,还是他的正直、倔强、不屈从于潮流,他对国家与民族的命运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当然,也包括着他那冷峭严峻的观察和那种耐人寻味的幽默感。”(《黄永厚和他的画》)

南方都市报:怎么到北京来了?

黄永厚:(20世纪)80年代初我到画院了。画院就是当地政府的工具,画点画送人哪,我受不了。讲老实话,要画画还是要到北京来。先到中国画研究院教了几天书,跟陈四益他们写写文章,蛮有意思的,就留下来。

南方都市报:是不是朱屺瞻讲过,你的画要读很多书才能画出来?

黄永厚:在“文革”的时候,我在学校就画了很多画。1979年,我想到上海搞一个展览,因为那里有我的同班同学,后来在虹口公园展了一个星期,就撤了。最后一天,朱屺瞻等五六十个画家来看,还开了座谈会,有一个苏州的花鸟画家说:“这都是中国画?写那么多字。”朱屺瞻说:“这是中国画,好多年没人画了,画这种画要读好多书。我也读过书,但我不是画这种画的。”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画家应该多读书?

黄永厚:这话也不能讲死,我只说我自己。譬如海淀出了卖烤肠的砍死城管,住在北京的人能充耳不闻也不问吗?当然,这是社会问题,那么画家就不是社会人吗?不闻不问那把砍刀就不会砍到画家脖子上了?要讲读书,《论语》、《庄子》、《史记》都管不到这个份上来,你得另想办法去找书来读,读读报评听听高明如何评价。我的画就像当前的时评,我不做旁观者。要起哄那是不用学习的,最近我读勒庞的《乌合之众》就是从这本书里照自己的影子。你看看,有几个人逃出“乌合之众”?尤其像我这样当兵出身的人,可以说是天生的由人支使的料。

南方都市报:在你的画里,时不时有一些新闻,还加上了你自己的思考。

黄永厚:每天除了看书,就是读报,不读报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怪事。不能在云里雾里活着。碰到大事,不敢表态,什么玩艺儿,冷血!如果讲假话,讲鬼话,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没有良心的人做着一辈子昧心事也不会忏悔,对不对?可见良心并不是天生的,那是后来建立起来的,对某些利益有痛苦取舍的。

我喜欢跟读书人交朋友,怕跟不读书的画家打交道,画家见面就是今天卖了几张画,你受得了吗?好像天天都在生意场,真没劲,年轻人有青春可以浪费,老人连青春的本钱都没了。

南方都市报:你是不是特别喜欢《世说新语》?

黄永厚:我画过许多关于《世说新语》的题材,那是中国文学的精华。想达到《世说新语》的味道,很难。明清小品,像张岱那种,写得多好。这个社会让人体会不到快乐的生活。要体会诗意就没有了,假如你们写不出像李义山这样的东西,怨不得你们,生活所逼。我们极容易做奴隶,以前做极权政治的奴隶,现在做钱的奴隶。

南方都市报:我看你题在画上的文字,就有很多《世说新语》的笔法。

黄永厚:我读书,是生活逼着我用功。我在画上写字,有大学教授就说:“你读一读。”我说:“我会写,但是我读音不准。因为我不是老师教的,是字典查的。”

南方都市报:现代作家中,你是不是非常欣赏王小波?

黄永厚:王小波是我的偶像,我是王小波的粉丝。我以前不知道他,真可惜。王小波去世了,我大哭了一场,虽然我不认识他。

南方都市报:你的很多画都是“画里有文章”,有没有想过单独写文章?

黄永厚:我怕浪费我的文章,配上画就热闹一点。像那篇《八公山下》,几个大学教授说:“这种文章我们能解释,写不出来。”现在《读书》杂志上,每期我和陈四益合作,陈四益写文章,我画画。

南方都市报:画家之中,黄永玉的文章会讲故事,不像一些作家写得四平八稳,常有一些奇思妙想,无招胜有招。

黄永厚:黄永玉最近有一篇写我的画集的序言,叫《晨钟暮鼓八十年》,你看看,那真是过誉了。

采写:本报记者 李怀宇

摄影: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感谢陈四益先生、董宁文先生提供支持

本栏目精华已结集成系列丛书,第一辑《最后的文化贵族》由南方日报出版社出版。邮购热线:020-87373998-8502;地址:广州市广州大道中289号南方日报出版社发行部。

图片:

黄永玉为黄永厚写的话。李怀宇 摄

刘海粟赠黄永厚的字:“大丈夫不从流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