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歌手张悬:我不以为灵感是最大武器和才华
一把吉他,一个安静的女声,这样的形容在前几年只让人想起陈绮贞。现在,它也属于张悬。13 岁开始写歌的张悬,16 岁才第一次摸吉他。现在,28 岁的她已经是最受欢迎的华语创作女声了。
文/ 刘牧洋 阎娜(实习)
8 月23 日,张悬带着她的Algae 乐队在上海芷江梦工场进行“城市?唱游”的演出。很少见到一个歌手的歌迷在现场,清晰地显示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一些人站在前几排,很狂热,整个演出从头到尾都会跟着一起唱;另一些就站在很后面,很安静,只是听。张悬总是被后一种所感动,“他们可能是最早认识我的,真正来听我唱歌,而不仅仅是来和歌手做交流的”。
采访开始前,张悬点上一支烟,然后自顾自地说起来。和在台上一样,她是个健谈的人,愿意花很长时间描述一个画面,或是剖析自己。张悬喜欢自嘲,先说自己没胸,并自称歌坛“女流氓”,当然,她的歌迷们喊她“张老板”,有点霸道的匪气。
张悬的音乐,有时候像在你耳边喃喃细语,有时候又是大段的内心独白。有人也许会觉得她没有力量,“觉得你既不够呛,又不够温柔,然后也没有那么平易近人,也没有很突出”。但张悬觉得,她的存在,像巴奈 (台湾创作女歌手)那样,也许就是音乐本身最深刻的东西。
张悬最大的理想不是成为多么出色的歌手,站在台上抛头露面,而是做一个文字的创作者。“我不是为了站在众人面前才去做什么,而是站在众人面前的我,要做什么。这是我最在意的事情。”
追求简单纯真的音乐
13 岁写出《宝贝》这样的作品,19岁签约唱片公司,25 岁发行第一张专辑,其中收录的《宝贝》让她在歌坛一炮而红。现在张悬28 岁,刚刚发行了第三张专辑《城市》。专辑里收录了一首她19 岁时的作品 《南国的孩子》。9 年前,她写了这首歌,却一直没敢唱,“这是一首很单纯优美的歌,但那时我没有这个情怀”。词到了,意思到了,是19 岁时的表达方式和内心的独白。今年,她28 岁了,唱了十来年的歌,终于觉得自己有状态,可以表达出《南国的孩子》的心情,才大胆地放进专辑里。
这样的情形让人想起那首最著名的《宝贝》。这可能是张悬最重要的一首歌,是她13 岁时的创作。那时她还是一个初中生。“那是人生变化很大的时候,很多人觉得你开始不是小孩子了,对你的要求突然跟你功课是不是好有关,而且要开始穿学校的制服,衣服穿整齐才是个好学生。”张悬回忆起13 岁时的人生,当时突然出现了很多她不能理解的标准。
和一般的小孩不同,张悬的家庭给她带来了不少烦恼。她原名焦安溥,父亲焦仁和曾任台湾海峡基金会副董事长和秘书长。父亲位居高位,让张悬从一开始就处于特殊的关照之中,她不能适应,一度反叛到极点,最后索性投入到小说和摇滚乐中,寻找自己的方向。提起这些,张悬皱了皱眉头:“我天生就敏感,我能包容很多事情,但对包容不了的东西反应也很直接。”即便是现在,身为“艺人”的张悬,脾气也是出名的直接和火爆。
《宝贝》这首歌,是那时的张悬整理自己的思维方式后的作品。她只有通过创作,才能抒发自己的心情。“一开始写歌就像是在写日子,把歌当作押韵的日记在写。文字对我来说感受性最强,写歌是我当时表达情感最直接的方式。”
凭着对文字的热爱,张悬写出了《宝贝》的歌词,但当时她还没有学会谱曲,只是自己简单哼唱出一个大概的旋律。她甚至没有把这首歌拿给别人看,“因为我并没觉得这是在写歌”。
16 岁那年,张悬第一次碰吉他。但是学了不到一个月,就因为老师中风而中止了。她离开台湾去英国念书,没有再学吉他。等到休学回来以后,才重新捡起吉他,完整地写出了《宝贝》的旋律。“直到现在我都喜欢用哼唱的方式来创作曲子”,她说。
1999 年起,18 岁的张悬开始在台湾著名的女巫店驻唱,那里曾是陈绮贞和其他一些优秀独立创作女歌手出道前的驻唱酒吧。刚开始,坐着台下听她唱歌的人不过两三对,时间久了,来的人逐渐多起来。8866 唱片公司的老板许常德总是听身边的人说起她的名字,就特意来看。许常德站在女巫店里,看着这个小女生在台上轻轻地唱《宝贝》,没有一丝花招,用简简单单的旋律表达出柔软的心情,当即决定和张悬签约,并承诺不干涉她的唱片制作。
张悬以为她迎来了一个全新的开始,当年去驻唱时对父亲的承诺(“我会红的”)就要实现了。她把这几年创作的作品录成了一张专辑,包括《宝贝》,其他大部分是她在英国时写的。她给这张专辑取名叫《My Life Will…》,意味着人生的无数个可能性。
“那个时候觉得《宝贝》一定要录,不录,就错过了那个阶段,以后可能就一直都找不到当时那种毫无牵挂,只想把一首歌好好唱完的感觉了。所以我一直在回过头来看,不管是歌手还是创作人,都要判断,我什么时候给了什么东西,我什么时候应该给什么,都是要自己去判断的。”在这样的心情推动之下,2001 年,《My Life Will…》录制完成。但张悬没想到的是,直到5 年后的夏天,这张专辑才得以进入公众的耳朵。
因为理念和市场的问题,公司没有立刻帮张悬发行专辑,没过多久,这家公司又倒闭了,张悬再次成为一个没有归属的酒吧歌手。2006 年,张悬正式加入Sony BMG 公司,《My Life Will…》才得以正式发行。
不再追寻自己是谁
《My Life Will…》是一张成功的专辑。在很多歌手都埋怨市场、努力迎合市场的时候,《My Life Will…》反而由于纯粹而吸引了人们的注意。2006 年,张悬被乐评人认为是当年最值得一听的声音。2007 年,张悬在几大颁奖礼上同时收获“最佳新人”称号。她觉得过去那几年的等待都值了。“我非这个事情不做。不发片不等于我不可以写自己的歌曲,我更看重自己的创作。我不是说一定要当歌手,没有放弃是因为创作是我的一种本能。”
话虽如此,张悬还是有点惊讶《宝贝》的走红速度。她并不太懂为什么人们对于这么简单的一首歌那么在意。但是后来,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也许大家都追求简单、纯真的东西”。
“现在看起来,第一张专辑最成熟的一首歌应该是《信任的样子》。这是在19 岁录专辑的时候写的。从这首歌里的语法,你可以看得出来,这是我现在很多歌的雏形。我现在开始去写我观察到的事情。但不管怎样,《My life will…》还是我比较喜欢的作品。”张悬站在台上,唱着这些歌,像是把自己的青春又回顾了一遍。因为花的力气太大,有的片段,她甚至没有唱上去。“看到一个看起来很清秀的女生一直破音,有没有觉得恐怖?”她问台下的歌迷。
尽管被称为“陈绮贞第二”,但张悬毕竟是张悬,她的演出真实和随意得让人惊讶。在台上的她有点“疯”,唱到破音也无所谓,在台上和歌迷们像老朋友一样对话,每唱一首歌之前,要花不少时间来解释歌的内容,甚至在演出中途,还有人突然递给她一瓶啤酒??
出道没多久时,她曾对媒体说过这样的话:“影响我很大的音乐人都有共同的特点,他们毫不遮掩生而为人的追求跟欲望,不管这个欲望是善良的还是粗鄙的。它们让我发觉,在舞台上活生生的东西才是历久弥新的,不管当下看起来有多难看。”
带着这样的想法,张悬出现在每一个舞台上,就像她当年穷困潦倒,没有获得父亲的支持,在女巫店里寂寞地唱歌时一样。只是此刻,28 岁的张悬和当时写出《宝贝》时的张悬已经不同了,她不再去追寻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新专辑《城市》里,她开始寻找她的观点。这张专辑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完成,里面一半都是新歌,“是最靠近我当下状态的一张专辑”。
她现在的状态,便是很着迷于去推断事物与事物间的本来联系,“这些歌是我最近几年最擅长和最有心得的东西,而且不再是写自己,表达出张悬是一个怎样怎样的人,而是表达我看事物的观点。就像我今天跌倒了,不会说我今天跌倒了很不开心,我写出来的歌可能是我今天为什么跌倒。”
张悬对自己的评价是“一个很积极的悲观主义者”。“即使一件事情很美好,有至高无上的喜悦,但我永远都会看到这件事情最坏的可能。”《城市》里有首歌叫《关于我爱你》,便是在这样的心态里写出来的。里面有句歌词是“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提到这句词,张悬笑了起来:“在有的人的价值观里面,失去是一件比较悲伤的事情,侥幸感觉是一件会让人心虚的事。但如果看到这句话的是个大大咧咧、非常潇洒的人,会觉得这个状态真帅气。所以我一直觉得《关于我爱你》投射的完全就是一个听它的人的内心状态。这已经跟作者当初想要干吗完全没有关系了。”
B=《外滩画报》Z= 张悬
B:你怎么看待创作歌手?在这个时代,创作这两个字,是可以加分的两个字。现在每个新人出来,都打着“创作”的旗号。
Z:我觉得终究来说,写歌还是有它理性的一面的,尽管开始触动我写歌的东西会非常感性。所以如何在感性和理性之间让创作者不感到尴尬,这就是创作者自己成长的一个过程,是自我磨练的过程。创作者需要自己“扒”自己几层皮,如果我不扒皮的话,就需要听众去扒几层皮之后,才能理解我歌里的意思。创作这个东西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我不以为灵感就是我最大的武器和才华。我觉得灵感之后,自己怎么去消耗、发酵,再做转换,然后给予一个我认为可以去掉文字游戏之后留下的文学,再和我的创作达到一个平衡,这才是真正难的。
B:你提到《宝贝》受欢迎的原因,是人们可能需要单纯简单的音乐,你认为这是你的创作特点吗?是你的音乐能在市场不景气的当下吸引人的地方吗?
Z:有一些人适合尽情挥洒才华,不要想太多。每种人都有他最吸引人的方式。我认为,我适合大哭大笑,但我不适合在大哭大笑后到处给人看,可能我一开始会大哭大笑,但我最后表达出来的是在那之后,我所理解的东西。我认为这些东西是比较珍贵的。有些人不适合去写背后的那些,反而最初的是最纯粹的他,如果硬要让他写,那就会社会化,太实际了。而我,反而性格里一直都很社会化,很矛盾很冲突。
B:你怎么评价自己这张《城市》?
Z:这张专辑,我认为我尽了自己最大的聪明才智,做好了传达和给别人自己去诠释的最大空间。我尽可能把这张专辑写到我不后悔。
B:《城市》这张专辑你又是制作人又是创作者,怎么面对这两个角色?
Z:我觉得这是我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阶段。我是常在生活里做思考的人,一直处在创作的状态下。其实在这张专辑里,在写歌的时候,自己还挺为自己揪心的。因为我要当制作人,自己一直不太能在创作的状态里。但是这也让我看到了一部分的潜力,就是当我决定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会拿出自己最大的意志力,而且我不会让自己失望。如果是真的很大的困难,我知道自己无法克服,我事前就会拒绝。
B:13 岁你就写了《宝贝》,现在回过头看这些少女时期的作品,是不是有一些让你觉得后悔、做得不够好?
Z:有。第一张和第二张专辑,我都觉得有遗憾。这两张专辑里有很多自我学习的过程。第二张是在学制作,第一张收录的都是我13-19 岁的作品,等于我重新看了一次我的青春期。有些东西唱完了,以后再也不可能这么唱了,算是给自己的一个记录。
B:《宝贝》一下子就红了,让很多人都认识了你。新专辑里也有首歌叫 《儿歌》,挺简单的。很多人喜欢你的音乐的简单,但也有人嫌太简单了。
Z:写那首歌的时候,背景还是比较温柔的。因为我在写《宝贝》的时候,是我刚刚唱歌的阶段,就有很多人会唱给自己的小孩、男女朋友听。但很少有人会想要唱给自己听。我突然意识到,成年人,越是看到简单纯真的作品越是会感到悲伤,因为我们觉得回不去了。我们比较羞于用感情表达。所以我想要写一首很民谣的作品,就是很简单的一首歌,随时可以来哼唱。我故意把它写得很简单,但是可以陪伴大家生活。
B:当歌手是不是你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
Z:没有。我一直想当的是文字的创作者,像作家那样。我的专长就是文字。我其实更想当幕后,不想要当歌手出来抛头露面。20 岁生日以后,我曾很认真地想过,自己一直这样被关注,也从来不去拒绝,眼前做的不一定是让自己最开心的。我就先好好把这个阶段完成吧。所以我从来就没想非要为了长久地站在众人面前而去做什么。我比较在意的是,站在众人面前的我,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