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李安:电影一直告诉我,它要变了
导演李安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因采用3D、4K、120帧/秒的新规格,一直以来都备受关注。而此前在欧洲的试映,更是引发了一轮热烈的讨论。
李安到底是为什么想要用这样的新规格拍摄影片,又对这样的新技术有何解释?小玩获得了台湾《天下》杂志的授权,将这篇非常有料的李安专访搬到这里,带大家了解下李安的所思所想。
文章非常长,建议找个合适的时间安静阅读。
《天下》杂志对话李安他说,这是让电影走进你心里的全新技术;他说,不是只有科幻、动作片才要用3D,他说,我们要有梦想,要为未来的年轻人铺路……全球电影史上最高规格的创新实验,由台湾的李安,启动。
这一次的李安是激进的。
在儒雅微笑、温柔言语的背后,是拿着自己名字和才华,刺激全球电影创作者和观影者的决心。
对李安而言,《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用影史上从未出现过的高技术规格,描绘着新时代里新电影该有的初步样貌。
他既是电影的大师,也是电影的学生,游走在这两个角色之间,迸发的热情与付出的艰辛,让旁人觉得忐忑却也因此被深深激励。
他头发灰白、穿着简单T恤在纽约工作室里,为《天下》记者从3D电影的基本原理讲起,口气听起来很有耐性,但其实感觉得出他心底的着急。规格太高、效果太新、体验太一言难尽,刚刚在小小放映厅里的二十二分钟片段,像是眼前没有了屏幕而被硬生生拉进电影场景,看着对面的迫击炮把左边的土墙轰成碎片、右边的队友吓到汗流满面、青筋浮现。
如果电影院就是战场,那么谁不会以为像李安这样的国际级大导演,该是呼风唤雨、指挥若定的将军,但李安却说自己就像战壕里的小兵,既要躲炮弹又要照顾兄弟。不过再怎么兵荒马乱,也要动着脑筋、耗着体力往目标前进。
李安上一回接受《天下》这样长时间的专访,是二○○八年时的《天下》四百期特刊,特刊主题是“成长”。
三十一岁的时候,李安在纽约大学的毕业作《分界线》,获得纽约大学学生影展最佳影片与最佳导演,促使他决定留在美国拍片、寻求发展。
四十一岁时,李安首次进军国际影坛,拍了《理智与情感》,成为柏林影展史上唯一一位两次获得最佳影片的导演。
五十一岁的时候,他执导的《断背山》横扫各大奖项,总共获得全球大小七十一个奖,也成为首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亚洲与华人导演。
今年,六十一岁的李安,站在四年前全球市场大获成功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基础上,采用电影史上最先进的每秒一二○格的规格拍摄,要以《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一举挑战下一个世代的新电影创作与映演。
每一个十年,李安都没有白费。那些积累的经验、人脉、名声与意志,号召了好莱坞最先进的剧组团队和他一起奋斗。
受访时,李安看起来很憔悴,扁朓腺发炎一周还没好,但问他什么他都会答,完全没有大导演架子。他在工作室里和调光师讨论不同放映规格的效果,接电影发行商和《纽约时报》的电话,饿的时候嘴里塞上一口三明治,似乎还有一百件事在等着他。
现在的高规格,只是建立未来的低标准
“这部片有奥斯卡的得奖压力吗?”未能免俗地还是忍不住问了。
“只要能让人家看到、你们介绍,我就会很开心。新的东西不知道大家会怎么看,然后奥斯卡该看哪一个规格版本?哈,先不想这些。”或许对李安而言,这世界没有他做不到的,只有他想不到的。以下为专访摘要:
Q:为什么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后,选择《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部电影?而且是用3D、4K高画质、每秒一二○格速率这样突破以往的全新技术规格?(编按:电影是一格一格画面连起来的,过去是每秒二十四格画面,李安此次尝试每秒钟一二○格画面)
A:在《少年Pi》之后,本来想拍一部打拳的片子,我在拍《Pi》的时候,就觉得3D电影一定要看得清晰、光要足够,这应该是最基本的。所以那时我就想到每秒六十格速率的规模,因为我看过卡麦隆(James Cameron)做过这样的测试。
因为每秒格率的提高,我们从来没有把电影看得那么清楚过,而因为3D拍摄,两个视角要对得很准,跟我们的眼睛视角结构很像,所以要求就更高。此外,像亮度等方面,我们的眼睛也比较不能忍受瑕疵,所以我就往更高规格上面去想。
但拍摄那个打拳的片子还有许多困难,有人来找我谈《比利林恩》的案子,我看了原著小说之后,觉得如果能把一个美式足球中场秀和一场战争的戏,两个放在一起的话,这两个场景对照起来会很有意思。
我现在用的高规格,到将来大家都习惯以后,就根本不需要什么运用的理由了,只是现在还在过渡阶段,我要给大家一个理由、一个作品。把战事这种很激烈情绪的那种知觉,放在一个美式足球中场秀里、或一般人的生活里,其实本身很有讽刺性。
军人在前线的状态跟那些在家乡的普通人不一样,他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对四周环境的体会不同,他会害怕、紧张、恐惧。所以打完仗的军人回到家乡,可能看到我们所谓的正常人都会变得不正常,也就是“战后症候群”。但他能把平常不会被注意的东西看清楚了,就好像用高清晰度的电影新技术来观看,所以我觉得这个题材非常适合这样拍。
我现在用的高规格,到将来就是最低标准了。我觉得,数字电影(digital cinema)就应该是这样看的。当然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过渡期。2D电影本身是非常成熟、非常可贵的一个艺术媒体,但我觉得现在时机成熟了,可以发展一个新的媒体。
3D电影和2D电影就像足球和棒球,对,它们都是在ESPN体育电视台可以看到的,都出现在体育版,但它们是不尽相同的东西,都是影像、都是戏剧,但是不一样的游戏规则。我很想告诉大家,我们觉得未来的电影应该是从这边开始。对于3D电影我还没有摸够,但我至少愿意开始,大家一起参详该是怎么样。
比拟慢动作的清晰度
Q:这样的高规格,对观众的意义是什么?
A:我们在拍《Pi》的时候,也是用二十四格拍,因为除了二十四格,其他我也不懂。对高规格最好的解释是,你可以想象好像是慢动作那样的清晰度,但它却不是用慢动作播放出来,也就是说,一般的播放速度,可是有慢动作的清晰感。速率愈快就会愈清楚,你看那个鲨鱼吃海豹的纪录片,他们用一千格的速率去拍,清楚得不得了,又真实又清楚,这个叫作速率。
4K是分辨率、清晰度,然后再加上3D,两个视角去扫射到各种的影像信息,进入了我们的脑袋。其实我们人在看东西,不是眼睛在看而是脑子在看,眼睛只是一个镜片,讯息到了脑子里面怎么组合,才是你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东西。
现在新的速率、新的清晰度、新的分辨率、亮度,这些讯息在观众脑筋里的诠释感是不一样的,你会变得更聪明、要求更多、然后情感更丰富,这也是我现在才知道的。
3D和2D本质上有很大的不同,那是关乎我们跟这个银幕、剧情的连系,怎么样去产生关系。
因为数字电影准许我们去做一个有立体面向的东西,就是所谓的3D,也因为这个样子,数字电影是让观众可以选择走到电影里面,有一种认同感、参与感。过去的影片,像法国人讲voyeur,法文的voyeur,是你偷窥到别人的事情,电影有这种兴奋感。那现在呢,如果你要的话,你可以走进去影片里,也不是由你来演,而是有种身历其境的感觉。
Q:你是很热爱胶卷电影的人,像这样的数字电影,对你或是对未来的电影产业而言,又有什么影响?
A:我觉得,我们过去的电影其实已经定型了,就是那么一回事情。七○年代以后,电影在科技和基本语法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不是说没有好片子,而是说基本我们该知道的、在技术上、感官上的表现,都是小进步,没有什么基本的改变,就看你怎么做艺术表达。
新的电影语言在召唤我
我觉得,数字的革命不管你喜不喜欢,它带来一种创作的可能性,观众的认知不同、参与度不同、对戏剧性的感受介入不同,它是另一个游戏,很值得开发。
我在拍《Pi》的时候,就听说詹姆士卡麦隆跟彼得杰克森(Peter Jackson)他们两个在提倡每秒四十八格速率。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当然make sense(合理),这个很聪明,就是速率要快一点。
我是在拍《Pi》的时候意识到这件事,那时我还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有一个东西在召唤我,而且这个东西是大家不大容易做得到的,因为这个东西还花资源。
有些片子我去做,不是因为我觉得怎么样,而是可以说是我比较有本钱做。人家会说你做艺术的不会搞技术,不会要花这么多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在好莱坞也不算太小预算的制作),如果要花这么多钱,还得有商业顾虑,少数像卡麦隆,他一定要用高科技拍很通俗的片。
可是我的观点是,剧情片应该要用3D拍。这部不是大成本的作品,我反而可以达到这些效果。
Q:过去大家都觉得,看3D片就是要看科幻、动作、大制作大成本的片,为什么你反而觉得3D应该用来拍剧情片?
A:现在大家都把3D用来拍动作片,或者是当一个奇观、跟科幻或太空有关的东西来看。我个人的感觉是,其实3D最大的好处是在看到人的脸,也就是所谓intimacy(亲切感),你可以看到人的气色、感受到人的感觉,对我来讲,像是人脸的close up(特写),是最大的一个前进。
所以我的新电影,还不敢用化妆,演戏时我还不确定叫演员们怎么演,因为你一演,看起来就像演的,他要真的有感同身受的感觉,表演要从这里出发。我觉得,这是一个艺术的一个新的出发,也认为3D应该拍戏剧性的东西。
看好的3D是美而轻松的
我希望大家给3D一个机会,不要它还没有出来就把它扭曲了。我们先承认我们还不懂,大家一起来研究一下该怎么做。我相信未来数字电影会带给我们很多想象空间,可以给我们的想象力做很大的发挥,开启未来很多的可能性。
过去我们在看不好的3D的时候,要费很大的力气去抵抗那种阴暗、不清楚、不准确、看得头都要痛的东西。而这个较高规格将来观众看习惯了,你应该什么片都可以看,因为它就是很好看,因为你有这么多的讯息进到脑子里面。
看好的3D其实应该是很轻松的一件事,讯息愈充足、电影就愈美愈轻松,可是你看完以后可能会有一种虚脱感,是一个非常好的感觉,就是你能又轻松又专注。
Q:你曾形容整个电影前后制过程是terrifying and exciting(令人惊惧且兴奋的),而且大部份的时候你们根本不知道大家在做什么。面对那么多的不确定,而且也不一定会成功,你怎么还能这样带着剧组走下去?
A:就坚持,有的时候用哄的啊,有的时候鼓励,有的时候就威胁啊。就是这样,一个目标下去了,就没有办法回头。拍电影都是这样,你设立一个目标后,然后你就一直拍下去。像《Pi》的时候,我说要拍3D,机器来了,啊怎么那么多不对?但只有继续拍、想办法,很多东西是你不逼自己,你不会想到,很多时候就是一直搔头。
Q:你在拍的时候,有考虑到电影放映的问题吗?一般戏院没办法放这么高规格的片。
A:我知道啊,但拍了再说。等到你面对那个问题时,就会想说,啊为什么当初要这样。但想那么多就不会走到这么前面,很像笨人会做的事,聪明的话,你会知道外面有很多伤害,你会不敢做。
我是一个很相信电影的人,当我看到、知道有一个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一定要去找答案,没有办法假装不知道,我没有办法,我一定要找到一个答案,因为我要相信那个东西。
现在我已经看到那个东西,我相信我看到的东西,它可能未来可以用更聪明的形式、更厉害的方法来呈现,可能最终我们也不需要那个3D眼镜了。
关于发行,其实可以有各种版本,3D、2D,4K、2K,每秒六十格、二十四格的,每一个混搭版本都是我的重新创作,花很多心思让它有自己的look。因为拍摄时捕捉影像是用高规格,所以即使调降规格,也都会有很好的影像效果,这应该是很有弹性的生意。
Q:你走得那么前面,面对剧组、面对出资方,要怎么说服众人、安抚大家的担心?
A:我就靠我的名字在扛啊,我要拍这部片,哎,好吧,靠我的名字也不知道能够撑多久,我也是需要大家有反应,当然是很有挑战性。
但我们要先有个梦想,然后再想现实上该怎么解决,如果你连梦想都看不到的话,每天穷忙,也挺没有意思。
相信梦想,相信电影
我是真的很好奇,电影最后会拍成什么样子,我在拍的时候还看不到,但现在我终于比较知道是什么东西了。虽然是千辛万苦,但我也不愿意相信你这么辛苦、这么想去追求一个东西,最后会烟消云散、什么都没有。我觉得,只要尽心尽力去做,去向大家说明,去想办法该如何放映,应该会让人们有些反应。
Q:你为何这么有使命感?因为其实你可以打很多安全牌?
A:是可以赚很多钱,也不用那么辛苦,但我常常会觉得,我的资质只能算中上,为什么是我来做这些事情?我是很普通的人,为何我会做这些事?这的确必须要有点使命感。
我其实觉得好像才正要开始打另外一场仗,因为不光是这部电影,而是往后电影的一个开始,现在是一个新的出发点。
我从《少年Pi》就开始感觉到,电影它一直告诉我,它要变了。
我能在《Pi》那个电影里存活已经很不容易了,当然也很幸运,《Pi》居然还慢慢地成功起来。所以我感觉好像是这个新媒体选择了我当一个试验品,需要很多的燃烧,有一种使命感,感触很多,可是也不敢懈怠,还要继续往前。
任何做出一点成绩的人,都会有使命感,要为未来的年轻人铺路。我最大的压力不是我自己的片子会怎么办,而是在于如果这部片做不好,大家会说,哎这个媒体(新规格)不好。
所以我希望大家知道,这样一个媒体,不管你喜不喜欢这部电影,但这个媒体你看到了,未来应该怎么做、用什么观念,我来试一试,希望抛砖引玉,大家一起来做。这是我没有办法躲避的责任感,它自然会上身,除了我个人的好奇心以外,我要顾虑很多事情。
电影不可能是一个人闭门造车,你要跟观众连系、要跟拍电影的整个社群互动,毕竟这是一个文化的关系、交流的关系,所以还是要看看大家怎么反应。
我拍到现在,我知道我还很嫩,我们整个电影业界,不管是新的器材、新的拍法、新的审美观念,好像要往前进了。
我们慢慢来,观众也需要慢慢给我们回馈,然后我们彼此扶持往前走。
Q:你常常说,拍电影就是把心拿出来跟观众心心相印一下,那这次你想要透过这一部戏,跟观众沟通什么?
A:我想沟通一种我自己感觉的一种宿命感吧。
就是说,像一个军人参加了一场战争,不管好坏,这都是他的命,他是军人他就要去战场,没有别的选择。我觉得我拍电影也是这么一回事。
是秀场,也是战场
像这部电影里有个中场秀,大家对这个英雄其实是处于一种心理反射,把自己的情绪投射到这些军人身上,但其实这些军人真实的经历,是跟大家的想象很不一样的。
那拍电影,认识我的人常常就会把他生命中的想象反射到我身上,像是看到了梦想什么的。
其实对我个人来讲,我好像一个小兵一样,我在壕沟里打仗、求生存,希望不要被子弹打中,然后照顾我身旁的兄弟,我们可以为彼此卖命。然后在这里面我们有一种生死荣辱与共的真实感,反正我们看所谓的真实人生有时也有一点虚幻。
这些可能只有在你身旁的好兄弟们才会知道,包括你的家人可能你都没有办法去解释。我想,各行各业很多人在生命里也会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希望把这种感觉用一个中场秀、还有一场战役,这样的冲击效果跟大家分享吧。
其实就是把故事说了,一个情感的起伏,跟大家分享心事。我们常常对生命里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有时候很难区分,你借着特殊的状况、戏剧的结构、或是人生里的特殊状况,体验一下你到底为什么存在?为什么活着?这样的感觉是我的一点心意吧,想表达出来。
当YouTube上有取之不尽的免费影片,iTunes和Netflix有用之不竭的非院线片,家中电视、iPhone也都具备4K的画质分辨率,李安选择超越自己,展开一场影像技术极限的叙事冒险。
那些不明白、不满足与不将就,让李安不停地拍各种类型的电影。因为现实世界里没有好答案,只有好问题,所以他总是给自己找不同的难题。
艺术贵在出乎意料,技术重在前卫创新。而这两股力量的相加,让李安即将在十一月十一日全球上映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特别不同于以往。
李安喜欢说:“最好的电影,刺激观众心中的想象。”而这一次,他不只是要刺激观众的想象,而是要为整个电影产业的下一步找答案。
神奇在这里发生 抢先亲炙电影科技的高峰
夏天的纽约,躁动的曼哈顿,在第六、第七大道之间,阳光和台北一样炙热。
等在李安导演个人工作室的楼下,一辆灰白色中型卡车往门口一停,车上下来三个技师模样的人物,推着看起来像是片场会用的器材箱往门里走。
“啊,刚才竟然搞到断电了,赶快请人来修,不然你们等下就看不到影片了!没办法,我这现在简直就像个实验室一样!”果然,半小时后李安印证了《天下》记者的猜测,刚才那批人真是为了导演的工作室而来。
实验室总是充满新奇和意外,除了四十七天的拍摄(在美国亚特兰大和摩洛哥取景),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为期一年三个月的后期制作,就是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工作室进行。
从《推手》就开始和李安合作的剪接师史圭亚斯(Tim Squyres),正坐在小房间的计算机屏幕前,带着耳机检查电影配乐;调光师和助理则在最重要的剪接放映小厅里,透过客制化的3D雷射投影机,为电影的不同版本规格做最后调整确认。
是的,如果暂且撇下剧情,《比利林恩》这部讲述十九岁的大兵比利无意中成为伊拉克战争英雄、回到美国本土展开虚伪荣耀之旅的新片,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它突破了电影史上的技术规格,采用3D技术、4K的清晰度、每秒一二○格的高格率拍摄手法。
现今电影普遍采用的是自一九二○年代以来的每秒二十四格制作与播放,拍出全球最卖座3D影片《阿凡达》的导演詹姆士卡麦隆,正在考虑是否将手上的《阿凡达2》以每秒六十格的速率拍摄。而《魔戒》导演彼得杰克森,也曾以每秒四十八格的规格拍摄《霍比特人》系列,却被市场批评奇幻片看得太清楚很奇怪而未获肯定。
站在四年前横扫票房与奖项的3D电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基础上,李安将电影制作推上了人们前所未见的高度,甚至高到了全球少有商业院线能有足够先进的设备来放映(据了解,目前可能是纽约、洛杉矶、北京、上海、台北五个城市中的五家戏院,将投资新设备播放最高规格版本的《比利林恩》)。
创新是创新,生意是生意,李安当然不可能去拍一部全球找不到放映厅的电影。此刻他正在忙着重新创作不同的版本,无论是3D、2D,4K、2K,每秒六十格或二十四格,“各种混搭规格都要让它具有自己的look,花了很多心思,”李安说。他的各种不同版本将在全球各地戏院播放,但因为拍摄时是以最高规格捕捉画面,调整规格后仍会有很好的影像表现。
特别的是,4K、每秒一二○格的速率可以让观众获得极为鲜明清晰的影像,也完全没有过去观看3D电影时对眼睛的压力,甚至因为3D手法,让观影者像是直接进入了电影场景。在李安工作室的小放映厅里,《天下》记者亲身体验了电影科技的神奇。
“给你们看我的第三卷,”即便明明是数字电影了,李安还是习惯用胶卷电影的术语。他挑了电影里的第三个二十二分钟播放,那是主角比利在达拉斯美式足球场的中场秀上,同时回忆起在伊拉克战场激烈枪战的精彩片段。
二十二分钟的电影片段,可以明显感受到李安用比利的视角,把观众整个拉进现场。观众就像比利一样,走在绿草坪上,跟着流行天后碧昂丝进入中场秀舞台、看着饰演比利姐姐的女星克里斯廷史都华盯着自己的眼睛讲话;当然,还有面对战场敌我间残忍的厮杀,逼真程度就像炮弹与肉搏战正在身边轰然降临。
如果没有亲眼看过,很难想象原来真正优异的3D电影表现可以这样。
“李安拓展了电影的极限”、“李安正在改变电影呈现的方式”、“李安新片开启了一场影像技术冒险”、“李安和他的高格率新片会如何改变电影?”今年四月,李安带着剧组人员一起参加美国广播电视协会举办的NAB Show座谈、并在现场播放了《比利林恩》十一分钟片段后,美国媒体纷纷如此描述这个电影拍摄与映演新规格,带给大家的震撼。
走得那么前面、规格设定得那么高,对李安来说,这一步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好奇。
李安在拍摄《少年Pi》时,发现了自己对3D数字电影的了解只是刚开始,也感受到它的无限可能性。因此,他想寻找一种新的电影媒介、新的表现手法,借着与银幕、剧情更深入的连结,让观众直接进入主角的心理层面,感受那种第一次看电影时的兴奋感。
3D还不够 该怎么让年轻人回到电影院?
“这个新的媒体(新规格),让我最振奋的是,你将不再只是在看一个别人的故事,因为3D、因为清晰度,让故事跟你的距离改变了。过去从有故事以来,都要把这个故事放在一个距离之外,我们小时候听故事,都会说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李安认为,过去讲故事的第一个条件,是要有一个距离,可是现在经由新的媒介,能为“说故事、体验故事”带来新的改变。
“因为观众能走进故事里面,或许有的人喜欢、或许有的人会不喜欢,觉得我为什么要被扯进去?只想有安全感地在外面。但我想跟观众说,现在我可以带你走进去了,你可以选择在外面藉由想象体验,也可以随我直观地介入体验,”对李安而言,这是数字电影可以做到的事,“所以我愿意重新研究、探索,出发去尝试。”
事实上,李安的这个探索与尝试,对当代电影产业而言,是迫切且深具意义的。
从数字来看,二○一一至一五年,全球票房收入虽然成长17.5%,但若仔细分析,拜中国新兴市场之赐,全球票房收入增加,但实际上成熟市场的电影票销售量却逐渐减少。
根据美国电影协会统计,过去十年,美加地区电影票销售量不断衰退,尤其是年轻人买票进电影院看电影的次数不断减少。即使3D银幕数量增加,但美加3D电影发展近年却呈现停滞状态,一直徘徊在每年四十到四十五部之间。
根据美国电影协会报告,去年美加地区前十大卖座片中,除了《速度与激情7》和《美国狙击手》之外,其他六部都是运用大量视觉特效的电影,另两部是计算机动画片。前三名依序是《侏罗纪世界》、《星球大战:原力觉醒》和《复仇者联盟2 奥创纪元》,只有第十名、迪斯尼出品的《灰姑娘》,勉强算得上是文艺剧情片。
而李安显然是要借着《比利林恩》证明,谁说只有大制作的科幻片或动作片才需要3D的高技术规格。
“李安的电影以最辉煌的方式深深打动我,它讲述了美国入侵伊拉克之后的故事,并以最亲密的个人化方式呈现,”《比利林恩》将在十月中旬的纽约电影节举行全球首映,电影节总导演琼斯(Kent Jones)在《纽约时报》中指出,“我们习惯了3D电影关注壮丽景观的做法,而这部片完全是它的相反。里面全都是人物的面孔,展现最为细致的情绪变化。”
改写好莱坞规则 捕捉“心里的动作片”
李安想要探索与创造的那个电影未来,吸引了好莱坞一流的人才与他合作。
曾以《勇敢的心》和布莱德彼特主演的《燃情岁月》连续两届拿下奥斯卡最佳摄影的摄影师托尔(John Toll)告诉《天下》,所有的电影工作者都想借着新方法说影像故事,“《比利林恩》虽然是我第一次和李安合作,但他是当今最好的导演之一,我们都希望透过这部片,让大家看到,即使是很个人、角色导向的故事,也能因为影像科技让观众在情感上更亲近。”
“因为3D和高格率、高清晰度,让影像提供了更多讯息、故事有了更多层次,你可以想象,当所有在计算机里、iPad里的信息都变成3D而且清晰无比,人们一定会看到更多的可能性,”《比利林恩》的3D立体摄影师波特利(Demetri Portelli)指出,经常被讨论的IMAX,它的3D系统至今仅能播放每秒六十格的速率,无法播放每秒一二○格,“希望未来IMAX也能到达这样的规格。”
为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聚焦》负责数位图技术的葛文斯(Ben Gervais),也是《比利林恩》的制作技术系统总监(production systems supervisor),他之前因为加入导演马丁斯科塞斯《雨果》剧组,错过了与李安在《少年Pi》合作。
“李安想要观众能够真切感受到士兵在战场上的感觉,结果我们尝试出来的这个新规格,可以说,观众是别无选择的,当你在体验这个规格的时候,你是没有办法假装你不参与其中,”葛文斯指出,过去的电影产业若跟国防、科学等领域相较,其实科技密度反而显得不浓厚,他和李安就尝试向外寻找资源,从不同产业的经验发展工作模式和运用工具。
全球三大顶尖投影机制造商之一的科视(Christie),是这次支援《比利林恩》高规格放映设备的厂商。科视北美执行长克莱恩(Jack Kline)指出,放映3D、4K、每秒一二○格这个规格的雷射投影机,过去属于军事器材,供飞行员仿真飞行使用,或是提供给讲究娱乐效果的主题公园,像迪斯尼和环球影城,“你要找到对的食谱,才会得到最好的视觉体验,而电影业从未创造过这种特别的体验:不同于现在一般戏院使用的灯泡投影器材,雷射的效果在于创造了非常完美的亮度和分辨率。”
克莱恩指出,作为一位电影创作者,李安创造了这样高规格的作品,能够让未来的制片商、导演、观众体会到这类电影制作的力量,“我不认为一部电影就能改变这个产业,但它可以启发人们对未来的想象,那就是一个开端。”
当一九三七年华德迪斯尼制作了影史上第一部全动画电影《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从此动画片成为电影的重要片型之一,去年前十大卖座影片中,就有《头脑特工队》和《小黄人》占了两强。
一九七七年乔治卢卡斯制作了《星球大战》,从此开启电影产业的计算机特效时代,不但将科幻片提升为电影的主流题材,更成为往后三十年计算机特效的标准制定者。
影史上的每一个关键时刻,总会有一部电影横空出世,不但卷起票房,也改写产业命运。
《比利林恩》的每秒一二○格高格率,虽然被视为领先业界十五年,但李安根本不希望“维持”这个领先。只要电影播出后能吸引其他电影工作者,愿意继续使用同样规格拍摄制作,制片方愿意投入更多资源,甚至促使映演产业采购更先进的播放设备,终将能促使整个电影产业生态走向下一个新数字时代。
影史的关键时刻,使命与宿命的转角
一部电影的背后是一间银行和一支军队。《比利林恩》前期制作成本约四千九百万美元,再加上后制与发行费用共约八千万美元,在好莱坞属于中型制作。可以想见,李安在资金筹措上完全没有问题,难的是带着团队打仗、摸索、克服从未遇过的问题。
“3D、4K、每秒一二○格的拍摄规格,计算机每秒需要运算的数据,是过去2D、2K、每秒二十四格的至少四十倍以上,但我们仍然想办法让李安第二天就能看到画面,他需要很快的回馈与决策,”葛文斯说。也因为是全新的尝试,《比利林恩》剧组和好莱坞分工精细的状况不太相同,前、后制都是同一批人,以因应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新变化。
摄影师托尔指出,李安对许多场面特别有要求,例如希望镜头能跟着中场秀舞台上的舞者,或是和比利在战场上一起飞奔营救长官,这两个镜头都需要摄影灵活与大量的移动,“但原本的3D摄影机组(3D rig)大概一百磅重(约四十五公斤),完全无法那么具机动性,”因此他们最后决定把3D摄影系统放在悬吊臂上,使用远距镜头,然后再以小型电动车辅助,才完成拍摄。
对剪接师史圭亚斯来说,挑战在于实际剪接时,因为根本没有剪辑软件能搭配每秒一二○格使用,因此他必须在每秒六十格的系统下做剪接,“用这么快的速率拍摄,我也不可能在如电影院般的大银幕上剪接,因此还是得靠经验,而且不同的规格版本又会有不同考虑,实在满复杂的。”
史圭亚斯强调,《比利。林恩》拍摄所使用的高规格效果,很能让观众对主角产生情绪上的连结,“如果你问我为什么电影要用这么高的规格,那就好像问我为什么电影要是彩色的。”
其实说到底,李安并不那么在意数字、规格,因为那只是他至今所能尝试到艺术层面的最大展现,“他像一个小孩子没有成见,但又能精确地告诉我们技术团队他想要什么样的影像,他的眼睛非常厉害,能分辨出各种不同的影像状态,而且有很好的视觉记忆,这都对我们很有帮忙,”葛文斯形容。
好莱坞电影产业工业化的成熟,让自承连iPad都不太会用的李安,透过技术团队支持他对电影艺术的想象。在好莱坞,电影可以是科学的研究,导演克里斯多福诺兰的《星际效应》和导演雷利史考特的《绝地救援》,都是从剧本研究开始。而这一次李安却是直接从数字电影技术出发。
《比利林恩》大中华区发行商双喜电影总经理陈永雄观察,现在的行动装置太多了,“李安明明是个文青,但他却追求这些科技上的东西,来层层配合他的艺术表现,光学、云端计算、设备……为的是什么?就是要把观众再重新拉回戏院。他告诉我,他不想等世界慢慢改变,他有使命感,要趁着他还有影响力的时候多尽一点心力。”
YouTube上有取之不尽的免费影片,iTunes和Netflix有用之不竭的非院线片,家里的电视已是4K规格,连iPhone都支持4K、每秒六十格的录像能力,电影实在需要好理由,让人们再度走进那个大黑房间里。
李安这次在影像技术上的开拓,让他获得国际广电大会(IBC)最高荣耀“年度卓越国际荣誉奖”。九月十二日他受IBC之邀在荷兰发表演讲,是继四月于美国NAB演讲后,再向欧洲阐述自己的理念。而十月一日,他将回到家乡台湾,参加《天下杂志》举办的李安“探索与创造”论坛,让亚洲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好像又回到了二○○○年,那个为了拚命向世界展现《卧虎藏龙》这样独特的华语武侠片型,而整整一年跑遍全球各地的认命导演。只不过,这一次出手,除了艺术、技术、资金、一流团队,还有他“此片必中”的决心。
还没交出青冥剑之前,李慕白是退出不了江湖的。
船上那只时时想吞掉Pi的老虎,锻炼了Pi的意志。
比利林恩用十九岁的青春,扛了不是十九岁该扛的重担。
而站在好莱坞顶端的李安,放下简单从容,在使命感和宿命感的转角,挑了艰难的路走,带领人们去到电影从未去过的地方。
李安在工作室大楼的顶楼拍照时,还特别提到在各行各业做出一些成绩的人,一定都会有使命感,希望为未来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