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加拿大到韩国再到中国 听吴亦凡的故事
(文|《人物》季艺)
在加拿大
沉默的孩子
2007年,看着温哥华列治文的别墅渐渐适宜生活,吴亦凡的母亲第一次感到稳定和满足。她似乎能在这座房子里看到一条漫长之路即将走上正轨:17岁的儿子第二年会从这里考上大学,进入社会,按照她为他设定的目标成为一名医生,结婚生子,她则完成抚养任务,迎来解脱,“然后我们就过着这种稳定的生活。”她说。
比起那座房子,吴亦凡有时更需要的是房子外面那条小路,这让他在感到压抑时,可以起身离开,通过不断行走和独处重获平静。
“确实有段时间我很叛逆,离家出走有过。”吴亦凡把这称为“离家出走”。但是吴妈妈不记得儿子曾经离家出走,多年后,听到《人物》记者的转述,她有些惊讶,“他可能觉得他已经离家出走了,但是他走的可能就是出去转了一圈。”她想了想,说。
“转了一圈”在高考临近时越来越频繁,在一种走投无路的情绪中,吴亦凡看到的是和母亲完全不同的画面。
他认为和母亲的关系正走向破裂,他们的家摇摇欲坠,“不是能够让我好好去过的一个家庭了。”他对《人物》记者回忆,“我觉得我需要去帮助这个家,这种使命感特别强,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我必须得站出来。”
从出生开始,吴亦凡基本就是母亲独自带大的。失去婚姻那一年,2000年,30出头的母亲做了一个重要决定,她决心让10岁的儿子跟随自己的姓氏,把所有生活奉献给他。
这包括为了让他享受更好的教育,一个人带他从广州来到温哥华,开始了需要背井离乡近10年才能获得身份的移民路;花3年往返国内最终关掉曾经拥有的企业,彻底成为再无收入的家庭主妇;其代价还有为避免儿子产生这不再是自己家的感觉,保证自己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在他18岁上大学之前,她要求自己绝不允许第二个男人出现在这个家中,她担心任何不可控的因素影响儿子的成长。
两个小时采访中,“稳定”是吴妈妈常常脱口而出的关键词之一,共有7次。专心沉浸在抚养儿子中的吴妈妈鲜少与外界发生关系,从不参加温哥华当地华人的社团活动,只有一位当地妇女会会长才能差使她走出家门。在她刚来此地举目无亲想要赶快买下房产开始生活却找不到律师时,会长伸出过援助之手,那次雪中送炭令她至今感恩。
从那次孤注一掷直到现在,她的生活和担忧时刻为伴。在加拿大,她排斥一切复杂、肮脏的东西进入她和儿子的房子。很长一段时间,儿子跟什么人接触,她都会亲自去问,如果发现这个人有点问题,她要想出办法阻挠。“其实可能都没什么问题,但是我会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
她开始变得“总是啰啰嗦嗦的”,“动不动一看到什么,就开始教育,别人发生了一件事情,拿回来给儿子一顿说教之类,就总是这样。”
她相信受苦会令儿子更加努力。在她的观念里,男孩子应该有责任感,她的教育方式是告诉儿子你要独立,18岁自立。这也是她某种程度上不想依靠他人而独自抚养吴亦凡的理由,虽然自己会辛苦一点,但她认为这种辛苦会让儿子意识到“要孝顺妈妈”,更早产生责任感。
吴亦凡13岁那年,吴妈妈忽然发现他比自己高了,家里再遇到一些事时,她下意识地说,这个事是应该你们男人做的,“然后人家就不吭声就去做了。”说这话时,对面的《人物》记者感受到了她的骄傲与欣慰,“特别好玩,”她说,但随后她又有些不安,“他才13岁啊。”
这个男孩过早的沉默曾给吴妈妈的好友Sindy留下深刻印象和某种不安。2015年12月,坐在《人物》记者对面,Sindy回忆起女友讲述儿子的场景,她记得在女友的讲述中,这个男孩的形象常是沉默的。“凡凡就不说话”,Sindy对《人物》记者说。
让她印象深刻的一次,女友说起看到儿子没有按时休息,还坐在电脑前沉迷网络游戏时,女友没有说任何话,“啪”地一下把电脑关掉。“好过分啊”,Sindy记得自己对女友说,“我说我妈妈这样对我,我非发一顿脾气不可,不管怎么样在玩的兴头上,啪就给关了。”Sindy靠在椅背上,眉头皱了起来。
她想了想如果这件事放在其他孩子身上,也应该早就闹了,但同龄人的正常反应吴亦凡没有。“就是我觉得这个孩子已经非常不一样了……他基本上就是,他不会吵也不会闹……他就不说话。”
不过,她没让自己按照这种疑惑多想下去,而是用一种中国式懂事表扬了他,“我觉得他挺独立的”,“心理啊”,“还有他生活上都是蛮独立的”。
2000年,刚到加拿大的吴亦凡面临英语入学考试,当听说别人家的孩子两三年都无法通过时,吴妈妈陷入习惯性焦虑,“我就不间断地说,你背英语单词啊,要不然你过不了,然后怎么怎么样……就老是嘟囔人家,你不过怎么怎么样……他没有考试之前我就一直折磨他……这一年我就在折磨他。”
10岁的吴亦凡没有说一句话。发现儿子没有表现得和自己一样紧张,母亲又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没有听懂,“不吭声我就认为他没说懂,我就换个方式再说,还不吭声我就再换一个方式再说。”
虽未如母亲期待的那般努力,但那次英语考试很早就开始准备的吴亦凡第一次就过了。不过这个男孩并未得到应有的表扬,不表扬是因为母亲担心失去控制力,“我不可能和他去唱红脸的,我就没办法……因为我觉得我要管他,我就拿出那一点威严来,要不然他就觉得就没效果或者什么的,我就会这样想。”她告诉《人物》记者。
鸡汤凡
1990年代的广州,一个小学一二年级的男孩,因家人工作繁忙而不得不在游泳课上消磨暑假。吴亦凡至今记得当时和其他小朋友一同站在游泳池前看到的景象。那时,那座湿热的南方城市刚下过雨,水面上漂着很多树叶,整个池里的水全都特别的混浊。但当教练说跳下去时,那天,他是唯一毫不犹豫跳进脏水的小朋友。第二天,他因耳朵发炎被送进医院。
“我就觉得他说的是对的,没什么事,是你们不敢跳而已,我就敢跳,我就跳了。”近20年后的现在,回忆起那时的勇气,吴亦凡说,“我不太愿意让别人失望,尤其是长辈。”
吴亦凡不希望自己是弱小的。在对自己的高期望中,面对移民,他远不像母亲以为的那么平静,而是面对巨大的成长危机。吴亦凡的童年,从老家甘肃白银,到广州,再到温哥华,一直在不断的移动转学搬家。因为老是换学校,小伙伴刚玩得好就又要去交新朋友,每天吃午饭对于吴亦凡而言是非常尴尬的时刻,看着其他小朋友特别熟地聚在一起吃,他只能一个人坐在那里,这让他有段时间“非常内向,非常自闭”。“不是一个交际花,从来不是一个交际特别好的人。”他说,“我小时候特别希望成为一个中心,谁不希望成为一个中心人物呢,尤其是男孩子。”
吴亦凡没有把这个苦恼告诉母亲,他怕增加母亲的担心,想一个人硬扛下来。
硬扛的结果是他至今有一个习惯,遇到不知道怎么办的事第一想到的不是问问身边人,而是看看励志书里有没有教过。母亲是他那时唯一的沟通通道,但自己把这个通道封闭起来后,他只能去街上逛书店买回那些排行榜上的热门书籍,“什么书我都看”,“中文的、英文的都看过”。大多是励志书,如何说话、如何做人、如何观察别人、身体语言。他想从上面找到让自己受欢迎的方法。看到哪里就感觉“这个我明天可以试一下”。“真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啊。”吴亦凡笑着对《人物》记者说。
比如,对陌生人微笑打招呼会拉近人和人的距离,书里就是这么告诉他的。直到现在,吴亦凡见人永远带着笑容。“见到谁都是笑,已经习惯了,我相信你这样对别人,别人也会这样对你,最起码不会讨厌你。而且笑容可以影响到身边的人,我觉得友善的感觉是互相的。”
长期面对着励志书自我成长,让吴亦凡后来得了一个外号,“鸡汤凡”。
篮球的出现是吴亦凡第一次与外部世界接通。吴亦凡15岁那年,因为处理国内最后的事务,母亲带着儿子回广州一年,由于温哥华教学和国内不同,吴亦凡回广州上的是体校,打的是篮球。他是球队队长,打的位置是控球后卫,把控一些战术走向的角色,很多时候需要把球贡献给队友,照顾大局。他很喜欢这个角色,“队友得分的时候,你也会有那种喜悦感。”
在吴亦凡看来,喜欢上篮球对他的内心有本质改变,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我释放,找到小伙伴,自然而然地找到与人沟通的方式。更重要的,也是在那时,他第一次发现了他后来认定的自己性格中“最宝贵的东西”:“单纯”,“真诚”。
对于90后的成长,漫画是重要的陪伴品,《火影忍者》和《海贼王》几乎是每个90后必看的漫画书,但吴亦凡说自己唯一看过的就是《灌篮高手》,因为它和篮球有关。“所以我是一个特别纯粹的人,我可能喜欢的就是只干这一个,打篮球就打篮球,其他运动都不关心。”吴亦凡说。
第一次通过篮球体会到自我表达的快乐的吴亦凡想要追随这种感受,他把进NBA当作人生梦想。但在母亲看来,打篮球是“容易受伤”的,“生命力比较短”的。
吴妈妈记得体校老师一直表扬儿子“是最好的后卫”,“而且他不抢,他总能在局里面,他从来不会说要我自己表现”,吴妈妈说。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那应该是吴亦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赞美自己、需要自己的集体,他想表现得更好。尽管相处时间不长,吴亦凡至今每年回广州仍要见一下这些曾经的队友。
吴妈妈最后是把儿子从广州“硬给他拉走”的。吴亦凡很伤感自己的梦想还没怎么开始就破灭了,“回去就特别难过,第一次发现自己有梦想,而且特别舍不得,那个时候模糊有了一点自己的价值观和一些渴望追求的东西,但没办法,就是还得跟我妈妈回去,没有选择的余地。” 2016年3月播出的一档访谈节目中,他对主持人说。他把没有选择余地的原因归结为“因为自己太小了”。
吴妈妈记得儿子“回去的时候就很难过,有几天不出门”。有什么事情,吴妈妈都会把他硬拉出去,“那段时间的任务就是怎么让他缓过这个劲,”她说,“但那次我记得特别难。”
想要自己承担自己的人生的感觉太强大了
吴妈妈把高考当做自己抚养任务过了大坎的标志。随着高考越来越临近,她也越来越紧张和严厉,吴亦凡记得那时母亲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就会大吵,他把这个问题归结到了自己不会沟通上,因为自己是一个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的人。
2015年11月,第一次接受《人物》记者采访时,年轻的吴亦凡说出了关于人间关系的深刻的话。“单亲家庭比较现实的就是,其实母子关系比较容易走到一个极端的情况,因为没有第三个人和解。”
在这种极端环境中,有几次郁闷崩溃离家出走,走在家门外的小路上的时候,那是他特别希望有一个第三个人的时候,“我特别希望有另外一个人来安慰一下她也好,安慰一下她就行了,其实我没关系的。”
这是引导他去韩国的主要原因。“我不希望跟她这样的,我好怕两个人的关系会变得没有以前好了,我特别担心。而且人长大了就会知道生气的人其实是最累的,说的那个人是更累的,而不是听的那个人。其实那个用心地去说你那个人会比你要累。(妈妈)本来就挺辛苦的,再这样心情不好其实对身体特别不好。所以我就去韩国了。”
还有让他担心的是,前一年因为回广州,他的学业有些耽误,他害怕自己会考不上大学。母子的花销是靠以前的积蓄,想到上大学又是一笔钱,他更恐惧了。母亲绝对不说经济压力,但是他感觉后面几年她压力变得特别大,压力通过“你必须要怎样,你必须要怎样”的句式传达过来。
吴亦凡特别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变成别人的负担。那段时间,他开始打一些零工,去餐馆洗碗,KTV端酒盘,尽管只能赚到一些零用钱,当自己的努力可以带来一些改变时,他感到生活中稀有的放松。
吴亦凡觉得母亲给了他很多正面的东西,“但这也没有阻止到我18岁要独立的这个想法,觉得一定要独立,我希望能够回报她,能够照顾她。”
吴亦凡从没有想过要当明星。那本是温哥华非常普通的一天,在同学的要求下,他陪他去了韩国SM娱乐公司来温哥华招练习生的面试,当听到“包吃包住”四个字时,去韩国当明星的念头一下子在他脑海中闪现,“各方面我觉得等于说能自己活了嘛。”他说。
合约虽然包吃包住,却长达10年,“妈妈觉得实在是……签完出来就30多了,最青春的时候。”但吴亦凡完全没有想这些意味着什么,他告诉《人物》记者,“我想要自己承担自己的人生的感觉太强大了。”
意识到儿子的坚决,是在签约过程中。吴妈妈至今记得她是到了机场才和儿子最终签的约,“我们娘俩都在哭”,她说,她记得儿子说妈妈我觉得真的对不起你,你养育我这么大,我让你这么伤心。“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特别高兴,我说好,儿子没事了,那我们回家,回家了,这是我当时的回答。”她以为儿子心软了,接着,她听到的是:我签。“他就是流着泪把字签了。”
被忽略的
在把全部关注奉献给儿子的7年里,吴妈妈生活中所剩的自我意识已然不多,儿子的突然走掉,令她瞬间失去生活的目标,她的感觉是“失重”,“完全失重”。过了一段时间,她卖掉了那座母子俩生活了7年的别墅搬进了城里的公寓,别墅需要拔草,照料,她悲哀地发现她已经无法再集中精力打理那么大一座房子。
Sindy在那时与她相识,她们一起爬山,开车出去时,她一直以为这个“很漂亮”、“不是那种中国传统的,而是有点西方的那种美”的女性和她一样享受着没有生育过的自由生活,直到一段日子之后她才知道她还有一个在韩国的儿子,从那之后,女友常常提起这个儿子,说自己很想念他,“就是一种习惯性的”,“我很少问,都是她自己说起”,Sindy说,有时女友讲的时候一直在笑,有时则表现出了担心。
吴亦凡离开之后,吴妈妈时常回忆起儿子和自己一起生活的点滴。直到他走后,她才想起儿子从小就是一个对他人痛苦非常敏感的人。
吴亦凡是在出生几个月后就被姥姥姥爷抱回老家甘肃白银带大的,他对他们有很深的感情,但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会把这种感情延续到所有其他老人身上。“他见了一个老人,如果在路上是特别流离失所的,他会特别难过……他真的是从心里说他让我想到了我的爷爷奶奶。”刚到温哥华时,这种敏感一度给吴妈妈带来很多麻烦,她记得最为难的是带吴亦凡去Downtown,当遇到路上卖唱的老人,吴亦凡就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母亲给了钱才会走。这让她非常为难,卖艺的太多,一给就是两块dollar什么,这对没有经济来源的她来说是很有心理负担的事,“我要不给他就(一直等在那里)……就这样一个人。”
谈起为什么易与老人共情时,吴亦凡回忆起的是姥姥姥爷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对一个幼小自我的满足。这份感情的顶峰是在他刚刚上小学时,看到过他们受难的无助。
那时广州流行玩具四驱车,他也想要一个,但在姥姥姥爷所住的甘肃小城很难找到,吴亦凡特别生气,他质问他们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为什么四驱车都找不到。他看到姥姥姥爷一下子变得非常着急,他们想尽方法帮他四处找车但又无能为力,他非常后悔,这种痛苦深深印在了他的情感记忆里。当姥姥姥爷最终为他找到时,“我特别的爱惜”,吴亦凡说。
在吴妈妈艰苦付出时,她也未能注意到温哥华早上六七点钟曾给少年吴亦凡留下怎样难以磨灭的记忆,那是看着母亲在寒冷和黑暗中早起,发动汽车,辛苦独自上路送他上学的时刻,日复一日,不知尽头。
“所以我是在生日第一天就考的驾照”,吴亦凡说,那一年他16岁,是加拿大可以拥有驾照的年纪。他的同龄人里,他是最早能开车的,当朋友都坐在他的车上,说,哇,你都开车有驾照了!他记得自己说,是啊,我生日一过就考驾照了。《人物》采访的那个下午,说起这件事,吴亦凡开心地笑。更让他开心的是,当母亲惊讶地发现他开得很不错时,他得意极了。从那以后,母亲去买菜都由他来驾驶,他能感到自己不再是无能为力的。
在韩国
战友Kevin
“你现在越拍越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去年拍摄电影《致青春2》时,吴亦凡记得摄影师这么告诉他。他在里面演男主角,他很奇怪有时候演起来特别舒服,有时候会觉得有点紧张。当他和剧组的人越来越熟悉,越来越能在他们之中打开自己时,他得到了这句评价。这让他恍然大悟,“当一个演员懂得怎么把剧组当成自己的家,而不是绷着……你就能演最好的戏。”
在采访中,吴亦凡几次提到他希望获得一种能够给他支撑的家人感,有没有在工作中产生家人感是他判断自己做得够不够好的标准。在回国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后,吴亦凡也希望工作室里的关系和家人一样,他理解的家人感是信任、鼓励和友善。
在这种家人感下,他会产生付出的动力,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你跟你的经纪人之间的关系如果很好的话,你觉得他也在很用心地为你做事情,你就会觉得特别的有动力,特别的踏实。”
正是对于这种情感的强烈渴望,易被这种情感激励的性格,他才能在千篇一律的SM坚持下去。“其实很多人中间就放弃了,我一直没有放弃是因为,那时候我跟培训我的部门的几个工作人员关系很好。”他们在支撑他,“我当他们是家人一样,所以他们一直在跟我说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你会很好的。我也不想让他们失望。”
也正是这种对于情感的强烈渴望,吴亦凡才会找到他的挚友Kevin。
都不是为了做明星而来到这里,都是外籍练习生,都喜欢美国的嘻哈和实验音乐,都阴差阳错出现在了SM。Kevin当时是SM的美籍韩裔练习生,SM去美国招生时,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想要做音乐,我想要快乐,所以,我某种程度上是瞎的,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因为我还小。”人在韩国的Kevin在电话那头对《人物》记者说。
吴亦凡说当自己和Kevin第一次遇到时,他就能感到“两个人都是有自己想法的人”。
在SM,他们一起奋斗,一起朝着出道目标努力,每天见面,每天练习,吴亦凡把Kevin视作生命中一直渴望出现的陪伴者,“就像战友一样”。
SM制造出的是一种多达十几人的偶像团体,通过唱歌、跳舞、参加综艺节目吸引粉丝。增加偶像魅力的方式很多,比如把他们塞在五颜六色、萌萌大大的衣服里跳舞。在SM做的一档历届韩流偶像的回顾节目中,偶像组合HOT穿着在灯光下会产生炫目塑质效果的衣服在跳着舞,面带暖笑给粉丝唱《幸福》,衣服又重又不透气,汗已经使裤脚贴在了腿上。演完、上车,赶往下个表演场时,实在热得不行,坐在车后座的偶像只能把裤子脱到鞋的位置凉快一会儿,到新的地方再快速拉上裤子,继续笑着面对舞台下的粉丝。
整齐划一的舞蹈带来炫目的偶像魅力,也需要他们付出巨大代价。有时拍MTV时,十几个人中有一个舞蹈动作出了问题,其他人就要全部重新排练。SM喜欢给偶像们灌输“家人”概念,家人既在他们自己之间,也在他们和粉丝之间,很多时候,家人就像利用集体主义对个人进行的约束,为了不连累家人,不让自己产生负罪感,他们必须更努力地练习。
“我们每天都在练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道。为了能得到他们给你的机会,你非常可怕地练习。这实在是很艰苦,每天几乎都要训练到十点十一点,有时要训练到凌晨一点,对身体是很大的挑战。”Kevin说。和很多忍受不了枯燥训练的练习生一样,Kevin最终离开了SM,“我们想享受我们的青春,但我们几乎牺牲了我们的黄金岁月。”
Kevin始终想做自己的音乐。他比吴亦凡早来一年,刚开始时,对这家公司的耐心建立在一种新鲜感上,但4年的煎熬彻底耗尽了他的耐力。他发现自己已经看不到目标了,“我无法再忍受一点点”。
2010年,20岁的吴亦凡听到了一个噩耗,Kevin要离开SM了。吴亦凡非常崩溃。一开始,他认为那是公司的决定,“别让他走”,他恳求SM。
最终他打电话给Kevin,得知是Kevin自己要走的。“我说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走,”电话一通,吴亦凡就哭了,“我说我们俩说好一起出道,一起奋斗,为什么你就先走了?”
“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的话,你要支持我,因为在公司做偶像不是我想要的。”Kevin告诉他。
令Kevin意外的是,虽然他违背了承诺,但吴亦凡依然用全部感情对待自己,这让他在那时强烈感到:在感情面前,吴亦凡不轻易改变。
Kevin的亲人都在美国,刚离开SM时,他常感到孤独,吴亦凡从SM每天打来的电话支撑了他。电话常常在晚上11点后从宿舍打来,那是SM训练结束的时候。有时也在早上,很长一段时间,早上一醒来,用电话跟对方说话是他们做的第一件事。
吴亦凡还经常偷偷溜出宿舍去录音棚看Kevin,一起做点他们真正喜欢的东西,那是他一天最舒服的时候,但一般他只能呆一个小时,因为宿舍门禁,他必须12点前回去。
我们一起写一首歌吧?吴亦凡有一次提议。
好啊好啊。Kevin说。
写什么呢?要不然写一首给妈妈的歌?吴亦凡问。
特别好。Kevin说。
那首叫做《摇篮曲》的歌就是在那一个小时里创作出来的。在歌里,Kevin记得他们对妈妈表示了抱歉,抱歉妈妈等了他们那么久,但他们想说的是妈妈不要为他们担心,因为当妈妈担心自己的孩子时,孩子也会狂躁。
“别为我担心,看看我吧,我做得很好。”Kevin在电话里对《人物》记者回忆着歌词,“这是我们想表达的信息。”
1989年,韩国人李秀满创建了SM。“不是生来如此,他的明星是被创造出来的”,关于李秀满和SM,《纽约客》在《偶像制造流水线》一文中曾这么写道。
1998年,李秀满和他的下属制作了一本在内部常被简称为“C.T。”的文化技术手册,罗列了让SM的偶像们在亚洲不同国家流行的步骤,详尽到包括在什么国家使用哪种和弦、眼影、手势,MTV最开始是不是应该360度全景镜头紧接着跟偶像的个人特写蒙太奇。
但吴亦凡和Kevin没有意识到,除了表演、外形包装和推广外,在SM,友情也是被约束的。
在吴妈妈的经验中,SM不喜欢本公司的艺人和那些被淘汰或中途退出的练习生保持友谊,它“本能地认为”,“走的人就是一定是恨我公司的”,吴妈妈猜测。SM不允许吴亦凡再和Kevin联系,但正是在这种不合理的限制下,Kevin才意识到吴亦凡的强大。吴亦凡曾坚定地告诉母亲:朋友就是朋友,不能因为他离开这个公司,就不跟他做朋友了。“他是硬骨头”,吴妈妈说。
在Kevin孤身一人留在韩国的岁月里,让他震惊的是,当他需要时,吴亦凡总会出现。有次他突发意外进了急救室,他只能给吴亦凡打电话,“这时他在韩国已经很有名了,我让他到医院来,他立刻就来了,他应该是不允许外出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做到了。那时我身上也没钱,他付了医院账单,带我去吃东西。”Kevin说,“这个时刻我会一直珍藏,我太感谢他了。”
经历一番拼搏后,Kevin签入韩国CHITWN MUSIC经纪公司,终于得以自由创作他喜爱的嘻哈音乐。
也许因为童年时便尝到过无能为力的绝望,在一段友情中,吴亦凡说自己总是倾向扮演那个保护者的角色,也就是,努力维护关系,不让它轻易破碎的那个。在他成名之后,曾经有朋友提出不太合理的要求,比如金钱或物质的索求,他装作不知道,继续和这人保持很好的关系。
“就是因为我觉得我跟他是有感情的。”他说。只要想到在自己有困难时,这是一个可以倾听他的心声的人,只要这个人能做到这一点,他觉得这就够了。“所以其他方面的话,我就不太在意了。”
把自己逼到一个不能回去的地步
韩国岁月,除了Kevin,让吴亦凡意外的还有,因距离变远,他和母亲的关系从无解的冲突变成了一种关心的思念,这是吴亦凡一直渴望的亲近,在两个人分开后出现了。
吴妈妈形容自己住进公寓里的状态,“我走了就锁门就走就可以了……我的信念就是他在韩国我就要去韩国,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但最终让她断绝这个念头的不是儿子而是SM。
她发现如果她一年只去一次韩国,SM会客客气气地接待,但她要再去第二次,第三次,SM明显对她冷淡,绝不跟她见面。有一次得知吴亦凡有了假期,她去了,但一直等到半夜SM才让儿子见她。她猜测,为更好地控制孩子们,SM也许更想让练习生们更快接受公司为他们安排的新家人,并不希望之前家人仍和他们有过多联系。她怕“一旦你给他找一点麻烦,他一定就会用到孩子身上去,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从此很少再敢去麻烦他们。
除了一年一次的见面,大部分时候,两个人只能电话交流。
电话里,儿子对她说的永远是,我很好啊,特别好,“你硬追着他打的时候,他还是会说,我很好啊,一切都很好啊。”
即便这样,她仍能通过电话猜测到儿子的状况,当他不接电话的时候,那一定是不好的时候。
最让她担心的一次是在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宿舍里的人都回去了,只有吴亦凡一个人留在了韩国,她一遍遍拨着电话,但“怎么打电话都不接,就不接电话”,那个年,她过不下去,“一夜也睡不成觉”。
第二天,她鼓足勇气给负责培训的姐姐发了一个信息,麻烦你让亦凡怎么样都跟我联系一下。她说。晚上,儿子的电话打了回来。
“你想家吗?累的话你就回家,什么也不用担心。”当听到电话那头母亲的关心,吴亦凡一下子哭了。一开始是下意识地,他没让母亲发现他的哭泣,像以前一样,他对她说挺好的,没事没事儿。哭完之后,他回到清醒,开始庆幸自己刚才明智地忍住了。
直到成功出道后,吴亦凡才敢告诉母亲那天的心路历程。当时他在SM正遭遇情绪崩溃,年三十的电话他不敢接,怕听到母亲温暖的话时瞬间软弱。“他说他如果接我的电话,他就呆不住了,他就熬不下去了,他说必须不能接我的电话。”吴妈妈回忆。
初一那个电话则是吴亦凡鼓足勇气才拨出的。吴亦凡对《人物》回忆,“我一定不能回家,我一定坚持到最后。”拨出前他在心里又一次对自己强调。
回忆等待出道的过程,吴亦凡想到的第一个词是“熬”,“那时候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道,什么时候可以怎么样,你完全都不知道,你就每天去训练、去学习,然后等待,其实是特别迷茫的。”他说,“我一直是抱着一定要坚持下去的这个心,我说我不能回去,我现在回去的话不是半途而废吗?荒废这么多年了,学业也没有继续。”
那时,不断和母亲报喜不报忧也是他让自己坚持下去的方法,他不给自己抱怨的机会,“到最后其实我也是把自己逼到一个不能回去的地步了。”他告诉《人物》记者。
“Kris(吴亦凡的英文名)是个无私的人,他有点不一样。对我来说,我想离开就离开了,我没想到我的家人。但是他是个很大方慷慨的人,当他想离开时他就会想到他妈妈。”当谈到吴亦凡和自己的区别,以及到底是什么支持他最终可以等到出道,Kevin说。
得知儿子内心经历过的煎熬,吴妈妈特别伤心,“他总觉我是有生活压力的,”她说,“其实他想的这东西并不是我需要的,我希望你就在我旁边,我就好了,你干嘛去独立?”
儿子现在在训练吗?他是不是觉得挺苦的?……回忆起得不到儿子消息的日子,吴妈妈是怎么过来的,Sindy脑海中充满了女友自言自语的画面。她们有时晚上住在一起,她记得女友因为思念和担心整晚整晚就一个人躺在床上,不怎么睡觉,“我说女人晚上不睡觉对身体不好,然后她就说我睡不好,想儿子,我知道他过得不好。”当Sindy说完再睡过去,过了几个小时又睁开眼睛时,女友依然醒着。
除了不让母亲失望而燃起坚持下去的动力,“还有一个原因是不是你害怕回去之后你和妈妈的关系又回到过去的绷紧的一种状态,而且你可能会彻底地没有话语权了,因为你已经失败过了?”《人物》主编问。
“是,还是很贴切。当时确实是,我觉得没有办法,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吴亦凡答,“再怎么样,我都要坚持下去,真是没有办法。”
2012年4月,吴亦凡作为EXO组合成员正式出道。当时进SM,公司口头告诉他,还有一年就出道了,“然后变成两年,变成三年,变成四年”,出道那年,他已经是这里训练时间最长的外籍练习生。
独立表达
2015年11月的一个晚上,吴亦凡为《人物》杂志拍摄“年度面孔”,这是杂志年末最重要一个评选,旨在选出这一年里对中国影响重大的人物。
因为2015年在社交媒体上掀起狂热的粉丝现象,吴亦凡被定义为“年度偶像”,成为登上这个群封的第一个90后明星。群封上的人大多穿正装,吴亦凡喜欢潮牌和hip-hop风格,为避免风格不搭,拍摄前,《人物》记者特别嘱咐他这次要正式点。
那4个月里,吴亦凡正在拍徐克的电影《西游降魔2》,为演好唐僧,他把头发剃光了。
“我这样穿行吗?”在影棚,从化妆间出来的吴亦凡越过宣传,直接问《人物》主编。黑色紧身丝绒西装,黑色皮鞋,黑色假发。“真吧,看着真不真?”假发是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打理好的,他揪了揪,带点小得意地显摆。
这种打扮下的吴亦凡散发着炫目的韩流偶像气场。那天出片极快,在旁人看来,吴亦凡训练有素,状态不错,眼神带电一个接一个向镜头甩去。第一组图片拍完,所有人围拢过去,对着屏幕里吴亦凡照片赞叹。但他自己看了看,指了指片中的假发,“刘海是不是太假了?”“看上去很沉”,尽管在场人员都觉得照片并无不妥,但吴亦凡明显对假发下的自己产生了不信任。“你们等等我”,他转身离开了摄影棚。
谁都能看出那顶假发很特别,它的刘海厚厚的、长长的,一直盖住了他的眉毛。罩在这层厚密的黑色后面,吴亦凡原本刚毅、直率的眼神会立刻变得忧郁善感,从光头时的直视不自觉变得放空、迷离,就像电视上每个韩流偶像明星会给你那种的感觉。吴亦凡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这样的出场状态来自他所属经纪公司的训练,从17岁开始的7年训练。就像一种职业状态那样——如果偶像感也是一种职业,它是可以被训练出来的。
吸引粉丝,为公司赚钱的前提是要能成功“圈粉”,也叫“吸粉”,这是粉丝圈专有名词,指粉丝被偶像迷住,决定追随他的瞬间。在吴亦凡百度贴吧吧主酱酱看来,一开始“圈粉”成功的重要前提是偶像的颜值。吴亦凡是英气逼人的剑眉压眼,这是很多粉丝认为他长相中最具吸引力的部分。“圈粉”往往发生在瞬间,类似一见钟情,当镜头定格在偶像的脸上时,你会一下感到空气都凝固了,随后粉丝就会不断地去各种地方找偶像的脸看。
在韩国造星工业体系里,颜值是可以打造出来的,比如厚厚的妆,比如一种在拍MV前放在偶像们面前绕成一圈光圈的特殊的灯,能让他们的黑色瞳孔里出现一个神秘的、如一串光珠组成的奇异白圈。而通过打理发型让一个原本普通的男孩子变帅是韩国人最擅长的。比如在厚厚的刘海下,偶像们会显得格外地乖和安静,有邻家哥哥的陪伴感。韩粉圈流行一句话,检验一个偶像是不是真帅哥,要看他剪掉刘海后的样子。
有7年时间,刘海就像吴亦凡的工作制服一样必须一丝不苟地打理维护。当提到“正式”,像是一种天然雕刻在偶像骨子里的东西,刘海是吴亦凡第一时间能想到的。
那顶厚刘海的假发正是来自韩国这样一个包装体系,就像一种保密技术一样,为打理好这顶假发,吴亦凡团队专门雇佣了一位从韩国过来的造型师,全程守在它的旁边。
吴亦凡在化妆间又花了半个小时调整了刘海的轻重感,重拍了一轮,还是觉得“假发太假”。这一天,他早上5点出工去片场拍戏,已连续工作15个小时,工作人员担心他太疲惫无法完成拍摄。然后,吴亦凡向主编提出,他想试试光头戴棒球帽再拍一组,如果你们觉得不好,就还用前边的。获得准许后,他摘掉假发,带着终于回到真实自己的欢快,站在了镜头面前。
“感觉你好像心里有一道关,无论别人怎么说,要是你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是没法交出这个作品的。” 拍摄完毕,《人物》记者问。吴亦凡肯定地点了点头。
《人物》记者再见到吴亦凡,是在时隔一个月之后的另一个拍摄现场,假发和韩国造型师依然在现场,吴亦凡的宣传玩笑地说了一句,那顶假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造型师在现场只能一直无所事事。
刚出道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吴亦凡认为帅就够了,“就是要很帅很帅很帅”。他也担心过能不能有粉丝喜欢自己,出道之后,一开始发现有粉丝喜欢自己,第一反应会想去迎合他们,不停地迎合,按照他们喜欢的样子打扮自己。粉丝会说吴亦凡你浪奔比较好看,或者你留刘海比较好看,浪奔就是头发往后梳,刘海就是把头发顺下来,常常之前的活动做个浪奔,过两天粉丝又说“想念你的顺毛了”,这时吴亦凡就会和造型师说,“这次你帮我做个有刘海的吧。”这样过了一年,他开始觉得“好没意思”,“让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在SM,他明白了“很难不去做偶像”的感觉,“很难不去做偶像的原因是那么多喜欢你的朋友,你也不想让他们失望或者难受。”但是结果,一直走安全路线的偶像最终“你会变得一模一样”,“失去了自己”。
“偏偏我是一个不太喜欢迎合的人,”吴亦凡说,“其实我明明知道,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感觉。”
他无法改变公司选的团体的歌,他的切口是服装,“那我要从服装入手,从穿着上面我要变成穿我自己喜欢的衣服就行了。”
吴亦凡在EXO时有一个外号叫“机场移动海报”,他的机场照片很像在秀场,“没有一次不搭,没有一次穿重复的衣服的。”吴亦凡说。在豆瓣上有人贴出这些照片,有人评论他“是用生命在走机场”。因为只有在赶飞机不到几小时的短暂时间里,他才能不穿公司的统一服装,获得自由表达的机会。
那时候他没赚多少钱,“我前半年的工资应该是20万人民币还是12万人民币,给了我妈大概一半左右的钱,剩下的钱我就全部买衣服了,两天就买完了。”
然后他妈妈以为他不缺钱了,就再也没有给他打过钱了。有半年他每天就是吃公司的便当。
为准备去年的生日会,他的造型师阿聪去日本和他拍照确认共购买了70多公斤的衣服。在给吴亦凡所有衣服拍照时,一天先拍了200多件,“然后听说还有三分之二在家”。就光帽子,吴亦凡“应该没有一千都有五百”,阿聪说。
时尚至今是吴亦凡非常看重的领域,很多人认为吴亦凡喜欢时尚只是因为热爱潮流,但实际上时尚对他而言有远比喜好更重要的意义,很长一段时间,那是他唯一可以自我表达的出口。
每个第二天要去赶飞机的前夜,训练完,其他人都睡了,无论多累,吴亦凡都会提前认真地选衣服,自己给自己搭配好。不是每个造型都是帅的,但一定都是他喜欢的。吴亦凡很得意有粉丝评价,“吴亦凡只有想帅的时候才会帅”,那代表他在这件事上掌握了话语权。最初的一封粉丝来信让他至今印象深刻,“特别特别开心”。“从来粉丝写信都是说永远支持你,很帅,你最帅,但那个粉丝写的是:凡凡,你好,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时尚,我觉得你穿得特别好看。”那代表是他自己被肯定了,而不是包装过的他被肯定了。
但吴亦凡绝非满身反骨、一味叛逆的年轻人,对于个性和自我,“鸡汤凡”有自己的理解,“我觉得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东西,但是一定要在规则里面玩儿才行。不要划出那个圈圈。在里面,别人觉得你有个性,但是如果出去的话,别人觉得你太自我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说,“对,我一定要顾及他人的感受,先尊重别人的想法,然后再来实现自己的想法。”
虐饭
喜欢吴亦凡之前,吴亦凡百度贴吧吧主酱酱喜欢的是“东方神起”组合里一个叫“沈昌珉”的偶像。吴亦凡出道前被守在SM练习生宿舍的媒体拍过视频,在那个视频里,他穿牛仔裤过马路,镜头是俯拍的,长发几乎遮住了脸,酱酱一瞬间被他身上那种清冷的气质圈了粉。
当一些有名粉丝从一个偶像移情另一个,为不被原来的粉丝发现,他们会默默再注册一个微博小号,这叫做“爬墙”。有个喜欢另一个韩系偶像的女孩很久不登录她原来的账号了,大家有点怀疑,直到吴亦凡的电影《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上映,一个微博号只能买四张票,女孩不小心又登录原来的号为吴亦凡刷票,马上,她收到一条私信:她们都跟我说,你已经爬墙了,我不相信,没想到你是真的爬墙了。女孩吓得赶快退出。
酱酱在喜欢上吴亦凡后挣扎了一阵,她作为沈昌珉的粉丝已经有些名气,她担心这会被看作背叛。
但她很快发现吴亦凡和SM惯常的偶像不同,这个男孩更多是想干自己认为对的,或愿意干的事情。这吸引了她。
吴亦凡出道的组合EXO是SM在2005年推出Super Junior 组合8年后再做的大型男团,为争取中国市场,EXO成了SM第一次推出的有四个中国人的韩团。
2012年4月,EXO分为两个团队分别在韩中两国出道,吴亦凡和其他三个中国偶像的出道场合是在一场中国乐坛的颁奖礼上。
那天酱酱和很多粉丝去了现场支持。EXO还没出场,粉丝正准备造势,很多中国歌手开始在台上说“要扶持中国音乐”、“我们要发展中国音乐”,酱酱记得本来就不太敢承认自己是韩粉的粉丝们一下非常尴尬,“其实我们都已经感觉出有那种不尊重的感觉,”酱酱说,“主持人也在说,你们叫也没有用,他们听不懂中国话的。”
让大家意外的是,吴亦凡这时站了出来,他说,大家好,我们有四个来自中国,我们也是中国人。粉丝一下子振奋了,觉得这个男孩勇敢极了,“现场就叫起来,在那儿鼓掌。”
粉丝都喜欢独占,但当吴亦凡出现在有韩国粉丝,也有中国粉丝的公众场合,当有人用韩文喊他,他就往前走,“谁都没理”,但当有人喊他的中文名,“他绝对会回头,还会跟人家打招呼。”SM有一个粉丝和偶像可以互动的App,所有人都用韩文交流,当中文出现的时候会被淹没,只有吴亦凡会找出来那句话,用中文回复。这让酱酱越来越喜欢他。
但“只和中国粉丝打招呼,在SM是被打压的”,酱酱告诉《人物》记者,她担心SM会惩罚有个性的偶像。
SM的打造者李秀满常被粉丝谩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SM对偶像的严苛。《纽约客》记者就曾在SM去美国加州演出时被李秀满和偶像们相处的样子震惊。在那次演唱会后台入口,记者遇到这个穿深蓝色西服的小个子男人,一圈偶像围着他,他们通常被称为“家族”,李秀满则是这个“家族”的主席,那些偶像正是吴亦凡所在的组合EXO,“他的“家族”全神贯注地注意他的每一句话。他正对着EXO训话,他的中韩男团,12个成员全在这里。他每一个呼喊,12个EXO的男孩都会弯腰深深地鞠一次躬。”记者这么写道。
惩罚偶像的方法很多,它们常会体现在偶像们的曝光率上,很多时候偶像是最后一秒作品推出时才会发现自己被惩罚了。有时被惩罚者跟着队友几夜几夜跳群舞拍MTV。但你辛苦拍了的东西并不见得能给你用,在偶像团体里,每个动作每个人都得跳,你一样是从头到尾,但最后大部分是其他人的画面,“你出现只有一秒不到”。吴妈妈说。
韩粉中有一个流行词语叫“虐饭”。SM也许天然明白,当“圈粉”成功,你喜欢上一个人之后,惩罚偶像,让偶像受虐就会变成一门生意。粉丝对偶像的疯狂情感是一场需要剧情培育的养成游戏,完成的过程便是SM不断对偶像们施虐。偶像们常常被认为是单纯的、美好的,当单纯和美好遭遇劫难时,粉丝会立刻焕发出巨大的保护欲,虐的过程越长、效果越深,粉丝对偶像就越欲罢不能,不容易脱粉。
渐渐地,粉丝们会开始注意自己偶像在MV或专辑里曝光多长时间,这间接意味着他有多被重视。这种心理衍生出了商业机会,SM不但会出合辑,也会为每一个偶像出个人专辑,和针对他们每个人的衍生品,“一天到晚都在出专辑、周边”,酱酱抱怨,但一旦发现自己的偶像曝光减少,粉丝还是会疯狂购买偶像的单人专辑和衍生品,向SM证明自己偶像的商业价值,用钱为他赢得受重视的机会。粉丝习惯性奋起反攻,保证偶像发展顺利,这也是SM 的造星系统总能吸引到一些极端粉丝的原因。
关于粉丝保护偶像的心理,中国天娱公司的教母龙丹妮在接受《人物》采访时也分享过,在制作“超女”前身《明星学院》时,她就发现,那些有争议的选手不断登上冠军的过程,远比那些看起来更完美的选手,能收获更坚定的死忠粉。
酱酱感觉到以吴亦凡的个性会受到惩罚,但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和以往SM只是减少偶像在MTV或唱片里的曝光不同,2014年3月,SM对吴亦凡的打压竟是令他彻底消失。
在那时,“吴亦凡”已经全面占据酱酱的生活,她开始是“偷偷摸摸地饭”,每天开心刷他的照片,还得意自己“白嫖”,就是只会看这个男孩的图片,能坚持住不为他花钱。但在去机场看过吴亦凡一次后,像是彻底上瘾了,回到家第一天什么反应都没有,第二天跟发了疯一样,“见了一次我就还想看他第二次”。 酱酱开始习惯第一时间把情绪告诉电脑里的“吴亦凡”,她觉得这比交男朋友要靠谱得多,不用考虑他愿不愿意听,她就对着电脑说,哎呀!凡凡,我今天好不高兴。
2014年3月之后,吴亦凡忽然没有了任何消息。
“一个噩梦”,酱酱说。已经习惯吴亦凡陪伴的粉丝们一下子疯了,她记得几个粉丝跑去韩国,每天在SM门口等,希望能看到他,还问EXO其他成员,“吴亦凡呢?”“我不知道。”对方说。更让他们心痛的是,“因为他消失了很久,所有人都黑他”,有粉丝告诉她说那段时间每天都哭,还不敢让别人知道,只能躲在被窝里哭。
那时粉丝开始组织起来救援偶像,他们买专辑、DVD,几箱几箱地买,“来告诉它(SM),他的粉丝很多人,要捧他,不要打压他。”酱酱说。
有粉丝还从一个疑似SM后台工作人员发的微博上猜测吴亦凡到底遭遇了什么,他们相信了这位工作人员之前所说的,吴亦凡在后台病倒呕吐,但仍被要求表演,粉丝们感到一股“揪心”。有人从彩排照片上推断他的脸色特别差,嘴唇没有血色,一直在咳嗽。想到他即便这样,也永远在粉丝面前表现得精神、健康,就更难受了。“我们觉得他特别绝望”,“这孩子太单纯了,他不世故,不圆滑”。
在吴亦凡消失的这两个月里,粉丝们撕心裂肺,“怎么做都没有用”,酱酱说,“耗得挺累”。
消失两个月后,吴亦凡曾突然出现在了一场EXO中国上海的演唱会上。当时很多粉丝已经预感到SM不会再善待这个男孩,决定要给吴亦凡一次最好的应援,作为他的韩国生涯的完美结束。酱酱记得五六百个粉丝一起去了上海,全部买的都是正对舞台的位子,举着灯牌,在她的回忆中,那天后来全是吴亦凡的灯幅。
演唱会之后四天,吴亦凡宣布解约。在酱酱看来,这个时间完美极了,粉丝向SM成功复仇之后,偶像一下子忽然又给了他们呼应。那天,酱酱和几个粉丝一起在咖啡馆里哭了一大场。
“他(们)是被流水线上生产的,所以他(们)的行为、规范、举止是工业化的,公司说你只能这样,你就这样,那种工业化的东西,其实就是年复一年都会出来,我发现一个新的,我又用这种方式包装出来,然后我再发现个新的,我又把他包装出来……”谈起流水线偶像为什么寿命很短时,麦特娱乐的CEO陈砺志说。
酱酱说,韩娱圈子里,粉丝流失很快,一天要出好几个新团,韩团粉丝总是“爬来爬去”的。
回忆起吴亦凡出道以来的表现,酱酱觉得这个男孩棒极了,他超越了一个颜值偶像,展示出了更吸引人的性格和价值观。他在粉丝心目中不止是一个承受者,他甚至有反击系统的勇气。他们原本以为完美应援之后,吴亦凡就默默消失了,粉丝也默默消散了。但是,“当你觉得你要放弃的时候,他会突然给你爆发的点,一下子抓住你的心。”
让她稍微有点担心的是:如果离开EXO的包装,他会不会就一下子不帅了?这个疑虑直到2015年2月吴亦凡出演的电影《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上映时才彻底打消。那是吴亦凡解约回国后的第一部电影,也是他第一次剪掉韩国偶像发型,穿上白衬衣、朴素短发示人。
2015年7月31日,回到中国一年多的吴亦凡,以自己工作室的名义发布“声明函”,回应当日SM意欲诉讼的声明。吴亦凡方面的声明函提及他“遭遇不公正、压制、限制资源等对待”,“回归后因经纪人的歧视造成的压抑加上长期不合理的高强度工作安排和严重休息不足,致使其身体健康出现严重问题。自2013年7月开始,先后靠打针、输液来维持其工作状态,直至2014年1月回国检查出心肌炎指标。”
这一公告又为吴亦凡解约事件带来一次情感高潮,公告证实了粉丝之前猜测的吴亦凡被冷落、身体受到严重损害等遭遇。“气疯了”,酱酱说。种种难以想象的受难最终深化了他在粉丝心中的存在感,“从那段时间熬过来的人,到现在还在。
在中国
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世界上有两种人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一种人蜜罐里长大,从来没有被命运折磨过。一种人和命运搏斗过,然后胜利了。吴亦凡属于后者。
无论是离开母亲,还是离开SM,7年的背水一战,吴亦凡勇敢自己做决定并奋力而为,最终收获了成功,随之而来的回报也格外丰厚:从此吴亦凡成为了一个更强大和笃定的人。
“你相信命运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掌握在上帝手里,今天砸你一个厄运,明天给你一个馅饼。你很相信自己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对吧?你相信付出一定有回报?”采访现场,《人物》主编问。
“对,我是特别相信这点的,我觉得人应该是能够靠自己的努力去掌握自己的命运的,而不应该因为这个被左右,也不应该因为不好的事情去埋怨运气不好什么的。我觉得很多时候你如果真的付出了没有收获,那就是付出得不够。如果你得到了一个收获但你并没有付出的话,其实这个事情可能后来会是比较不好的事情。”吴亦凡回答。
而且,他相信公平,“你如果真有收获的话,这个一定会在你人生的其他部分剥夺走另外一些东西。”
在国内,吴亦凡的前宣传冯丽华面对最多的媒体误解是:吴亦凡是不是运气很好空降一线。因为很多当红炸子鸡真的是靠一部戏一夜爆红。
也是在这7年付出的成功之后,吴亦凡更大胆地按照他心中所想而不是按照规定做事。
Kevin记得刚回来那段时间吴亦凡有过一段低谷,“他跟我说他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不知道谁是朋友,他不想再犯跟在韩国时同样的错误。”Kevin告诉他,你必须要相信,直到你找到那个真正值得你信任的人。
在那时,吴亦凡内心总算能坦然面对的是,他最终给了母亲一个交代。“如果你让我在训练的中间,那四年里我突然间回来,我没有(给妈妈)一个交代……没有赚到一分钱,没办法走。”但出道后,他觉得自己尽到全力,能放松了。
“其实我是抱着最坏的打算回来的。妈妈也是。”吴亦凡说。他告诉母亲,如果国内不接受我,无法继续在这个行业的话,我干什么都行,不做艺人了也没关系。当母亲说干什么都行时,吴亦凡更释怀了。
这时候,母子两人有了并肩来面对一件事情的感觉。“完全改变了那个关系。”吴亦凡说。他主动邀请母亲来帮助自己。“北京我没有朋友,我也不是一个朋友很多的人,从来没有接触过社会上面的什么人,基本上这圈内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妈妈再次成为他唯一可信任的人。两个人“随便租了一个房子”,在7年后再次长期团聚。
但一涉及签约问题,吴妈妈就发现儿子绝不是随便干什么都行,当时有很多大公司找到吴亦凡,但想到大公司曾经对自己的约束,吴亦凡就是不愿意签,他只想做自己真正愿意做的事,有很多事情想去实践,特别害怕被约束到没有办法去实现,宁可绕一些弯路,没有那么强大的后盾。这跟吴妈妈的思路有点不一样,她想找一个大一点的公司,觉得这样把儿子托付出去放心。
一度吴妈妈逼着吴亦凡快点签约,让她吃惊的是,吴亦凡有一天突然很郑重地来和她谈,“他说妈妈,那个名与利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一句话给我噎得……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啊,你知道我从来都不让你入这一行,你当时入这一行我是百般阻挠,我没有阻挠住的。”她对吴亦凡说。
那段时间,都是吴妈妈亲自为儿子忙碌。当时徐静蕾已经来找吴亦凡拍电影了,但吴妈妈完全不知道电影合同是怎么回事,该怎么谈。有人找到她希望和吴亦凡合作时,她却不敢去谈,“因为我不知道跟人家谈是谈什么”。在接代言时,儿子也总是有自己的脾气,他不会因为有利可图而做什么,当他要代言一个项目,他一定觉得他要喜欢这个东西才可以。
吴亦凡想要的,是自己建立一个像家庭一样的团队,能够一起成长。以前他在国外,偶尔回广州,特别喜欢大家一起过年的感觉,虽然家人没那么多,但爷爷奶奶,妈妈的兄弟姐妹,还是有几个。“家的归属感我特别喜欢,我小时候就特别想有一个大家庭,我看别人家有大家庭,兄弟姐妹,我特别特别羡慕,所以我一直向往自己有这样的一个team。”
Kevin记得,吴亦凡没有归属感的状态直到去年开始拍一部电影时才好一些。那时吴亦凡觉得终于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很喜欢那个角色,拍片的时候认识了一些可以信任的人,就不用把压力都背负在自己身上。
吴亦凡外表阳光坚定,但他的哭泣却留给导演周拓如深刻的印象,那是拍摄《致青春2》的高潮段落时,吴亦凡饰演的富二代在和女友冲突后无助地哭泣,周拓如希望这个男孩能用一种没有技巧的方法出演,“我没有跟他要求是怎么样去哭”,他记得,他想看他真实反应,但他私下也想过一百种可能,咆哮着哭?挣扎的哭?……让他意外的是,吴亦凡最终用的是一种孩子一般的哭,“这样一个帅帅的大男生,高高大大的……居然像一个孩子般地哭了起来。”周拓如说,他记得在他喊“卡”很久之后,现场都是静默的。
粉丝会拼了老命嘛
吴亦凡刚解约时,酱酱还没清晰意识到,她和偶像将共同面对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铺天盖地是关键词、大数据、排行榜的时代。以前“我们看演唱会、买碟”,现在是“各种破破烂烂的投票”,她总结。
认真回想,这个时代其实从2013年就开始了。那时吴亦凡还在EXO,看到EXO给他的宣传很少,酱酱和其他粉丝就试着去各种网站投票支持他,她记得一开始某个网站有个亚洲男神评选,“就是每一天都得投”,让她惊喜的是一旦拿到第一,网站就会为期一个月都在宣传这个获胜者,吴亦凡的照片就会出现在网站上。“哇,原来数据那么重要的,”她说,“然后粉丝会拼了老命嘛。”
后来投票越来越多,“什么微博之夜、爱奇艺之夜……什么评出今年最好的电影、最好的封面……”为让吴亦凡被更多路人知道,粉丝们只能参加。吴亦凡MV出来打榜的时候,粉丝必须不断地听,看他的MV,重复播放,酱酱记得那时她的iPad、手机、电脑全部打开在同时播放,“还不能静音,就听着它吵你那种”。“还有半个小时,你们快点投票”,“快点努力啊”,她经常要在各种群里对粉丝喊。
虽然“特别烦躁”,但酱酱明白,颜值圈粉之后,话题、资源是不是一直跟能得上是留住粉丝的关键,“你需要制造话题”,“要不断地有更好的资源、更多的露出”。
去年年底《老炮儿》上映后,百度贴吧负责人直接找到酱酱,说要和片中另一个男演员的粉丝同时在贴吧盖一个楼,谁要是回复先到达50万,“就给你百度的那个开屏的页面,你点开百度,就有吴亦凡的脸出现,然后大巴巡游,在北京市区里跑,带着吴亦凡的脸,你说做不做?”酱酱问。她记得她一边在公司加班一边让粉丝拼命投票,最后,她想到的办法是在50万那里设置一颗钻石,谁要是第50万个,就把这个钻石送给他,钻石不大,但是真的。就这样,到了晚上12点,那个早上10点开始的帖,14个小时内就到了50万。
2015年7月,她看到网上出现了她之前喜欢的明星沈昌珉要入伍的消息,那时,酱酱对沈昌珉再没任何感觉,但她还是上了那个小号说了句:欧巴加油。酱酱想到的是自己和沈昌珉同龄,在偶像和粉丝界,他们都已年龄偏大,“我也老了,他也老了。”喜欢偶像也是需要充沛的感觉和体力的,她想吴亦凡也许会是自己的最后一个偶像吧?“我真的饭不动……哪有30的人还在爬墙?爬不动了。”她说。
“我是发自内心地对她们感谢,特别的感动。”吴亦凡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时代,粉丝的力量给他带来的机会。但是,“我没办法覆盖你们的人生。”
“我一直在强调说你们一定要有自己的人生,你们可以不用来看我的演唱会都没关系,我一定不会生气的,你们过好自己的人生就好了。我也不可能按照你们想要的去活我的人生。我希望我们的关系是这样的。”
他也清楚粉丝的力量不是稳定的力量,“我不可能永远有这么多粉丝。”有一天他们也会结婚生子,没办法每天追随着他。新的偶像会起来,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循环,“所以最后,看得清楚的人一定是知道什么时候都要靠自己的实力说话才行。”
“其实说句实在话,我随时都在准备着我自己被刷下去。”吴亦凡说,“但是我可以很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在我好的时候,我尽自己全力了,而且我一定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觉得我会很坦然。”
在追求票房、追求点击量的时代,粉丝制造的数据让在国内圈内基础还不够扎实的吴亦凡迅速脱颖而出,获得资源,比如参演《老炮儿》。
而在这时,吴亦凡那种获得信任后,想把自己交出去,不舍力,不瞻前顾后,不愿让别人失望的忘我感,开始受到国内合作者们的喜爱。
谢谢回家
决定做吴亦凡的经纪人之前,陈先生(记者注:陈先生不希望透露全名)已经在娱乐圈做了15年,他不想再做一个缺乏个人魅力、没有挑战的明星,这对他来说毫无新鲜感。他并不是很了解EXO,他不喜欢一出门就被粉丝簇拥的偶像型艺人。见到吴亦凡时,他的第一印象是干干净净很懂礼貌的小男孩,然后觉得挺好看的。“那时候他应该是属于对内地都不太了解的那种……所以就是很怯生生的男孩的这种形象。”
吴亦凡让他刮目相看是在《西游降魔2》出演唐僧时,导演徐克希望他剃头。对于韩国明星,在服兵役时不得已剃成寸头已是不小的事件,吴亦凡剃光头事件就好比“王思聪家破产了”,一个粉丝说。
陈先生没敢答应徐克。但他没想到,问到吴亦凡时,他说完全没问题,“多问两个问题都不问,就说好的那种”。这反而让徐克一下子对吴亦凡印象深刻,“他们都觉得这小孩不错,真的是比较想演戏的,不是说我就是一个什么什么的那种颜值的偶像。”这一刻陈先生最终决定帮吴亦凡,他明白这不是一个只让自己负责去给他接活的人,而是一个可以相互激发做出新东西的合作者。
周拓如和吴亦凡合作了电影《致青春2》,那时吴亦凡刚回国。导演周拓如对《人物》记者谈到自己短暂当过演员后的一些体验,他认为演员是压力非常大的职业,当两三台摄影机对准你,现场所有人看着你,所有灯打在你脸上时,人容易脆弱。但吴亦凡从不会怕,始终处于完全打开自己的状态,对剧组有种孩童般纯粹的信任,认真听你说的所有意见,然后全力去做。《人物》记者问周拓如和吴亦凡合作是什么感觉?周拓如说,那种努力和认真让他感受到了强烈的个人魅力,也让他有种不要辜负这个弟弟的保护欲,“他相信你所有的东西。”周拓如感叹。
在导演陆川的记忆里,和吴亦凡初次见面,这个男孩只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沟通状态。
“你要说点生活上的事儿啊,他就很沉默,很腼腆。”相反,一旦话题涉及他迷恋的东西时,他会从沉默马上变得激动,没有任何中间状态。
陆川总结,让吴亦凡激动的大多是能在表演上让他感到极致、痛快的角色,比如演疯子或坏人。这让陆川很吃惊,在他的经验里,帅哥很难放弃英俊,“这是他的饭碗”,但吴亦凡丝毫不在乎这些。
2015年11月,面对《人物》记者的问题“你喜欢哪个演员?”吴亦凡脱口而出莱昂纳多,因为他可以不顾形象饰演各种挑战极端状态的角色。
吴亦凡的直接也打动了合作者。“档期”常常是娱乐圈拒绝别人的借口,如果有人找你有什么事,你要是不喜欢,可以用档期拒绝对方,陈砺志说,“他会照顾你面子,他会讲“哎呀,我那个档期不行,我已经有戏了”。其实去问过,他那个档期的戏可能根本就没有定。”但让陈砺志吃惊的是,吴亦凡的方式是直接说,我不适合或我不喜欢。这让陈砺志很有好感,又有点担心,“说实话他只应该跟比较信任、比较友好的人呈现出来,否则的话,可能就会被黑。”陈砺志一下子燃起想要保护他的责任感,反而到最后他要撒谎跟别人说“他没有档期”。
吴亦凡说他看重真实,“组建自己的团队,你最看重人的什么品质?”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我特别喜欢真实,希望大家都特别的真实。”
截至去年11月6日,吴亦凡回国18个月拍了7部电影。回国前,他从没演过戏,国内导演都认不全,他靠拼命的做事风格和态度把经验少的短板补齐了。
在采访中,吴亦凡承认自己和年长的父辈男士合作会有花火,“确实有一点点。在很小的时候,我就会觉得特别希望有一个这样的人来教导我,来给我一些安全感。”他说。比如冯小刚的阅历让他钦佩,他感到了“一种很强大的力量让别人去信服”。他的努力再被他所认可的人接纳、认同,这成为吴亦凡在这个阶段非常快乐的事。
2015年,《西游降魔2》拍摄期间,有一天他和以往一样拍完去监控器里看自己演得怎么样。
你演得很好,导演特别喜欢你。一个场记突然在这时偷偷告诉他。
是吗?为什么?他问。
导演每次看你拍戏都在后面笑,就每次只要你拍戏,导演就坐在监视器后面都会笑,特别的开心。
吴亦凡更加地有压力了,“继续演,而且演得更好,不能让导演失望,对啊,就会这样子。”
杀青时,他差点要哭了,“我说导演,我舍不得你。”他记得自己告诉徐克。
“我现在还是这样,对谁都会付出感情。”吴亦凡告诉《人物》记者,即使经历了SM的伤害之后。“我会先付出感情。”
至少在某些方面,吴亦凡的感受力和行动力超越常人。比如,很多人要在经历很多并且丧失纯真之后,才意识到经历这么多还能对世界保有善意,也是人生成功的一种。而吴亦凡很早就意识到了这点。就像当初 Kevin 离开 SM 时他鼓励Kevin的,“无论你身边发生什么事情,千万不要改变你自己原本的样子,一定要保持住自己这一份东西。”
他说起了母亲对自己的教育,“她把我教成这样了,就是很容易相信人,所以我确实走了很多弯路。”小时候母亲永远都把世界说得特别阳光。十六七岁时一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骗了他,现在他不太记得是什么事了,当时他特别伤心,那次他母亲说,“对不起,儿子,妈妈一直没跟你说社会上比较不好的一面。但是,你还是要知道人有两面性,我们一定不要先去定义别人怎么样,千万不要有害人的心。”
吴亦凡给自己设定的关键词是,单纯,真诚。“一个不忘自己初心的人。”他说,“很多人觉得我比较天真一些,即使有时候有点傻,但是还是愿意这样,尽可能地保留自己这一面。”
然后,那天半天的采访结束后,他回家特意找到自己曾经记下的一句鸡汤,微信发来:“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是最善良的成熟。”
如果说不计代价地付出有什么遗憾,那就是身体透支太严重了。离开SM之前,吴亦凡已经有一年时间一直感冒,身体因为超负荷运转已经有些吃力,最后查到心脏有一些指标超标,“睡眠也不好,压力很多,”他说,“以前还打篮球呢,现在体力都不太行……其实25岁应该是男性身体最健全的时候。”
但刚和《人物》抱怨过身体问题,没几天,网上又出现吴亦凡在零下5度的室外穿短袖T恤供人拍摄照片的新闻。
正如他相信的公平,既然想要收获,也就准备接受一切代价。“也是逼不得已,”吴亦凡说,“有时候也挺纠结的,但是又觉得这个时候,不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又怕以后会后悔。”
在繁忙工作的间隙,吴亦凡发表了第一首完全独立创作的单曲《Bad Girl》。他白天在剧组演着唐僧,打个灯的时间寻思,转场的时候创作,半夜收工回来进棚录音,词曲包办,就这么硬生生地拉扯出一首歌,接着再细致打磨了20多遍。——“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哪有没时间的呢?”这首歌原定11月5日凌晨首发,11月6日是吴亦凡的生日,他想送粉丝一个礼物。10月将尽,吴亦凡还在收拾各处细节,他和团队说如果到了11月6日,这首歌的样子仍不能让他自己满意,“那我真的很抱歉跟你们说要全部放弃,所有的计划全部取消。”
去年连续一年,吴亦凡每天都只睡四五个小时,截至《人物》第一次采访的去年11月,除了7部电影,他的成绩单还包括1首翻唱歌曲,2首原创单曲,8个代言,13本杂志封面,70个活动。
《老炮儿》上映后,当收到《人物》主编称赞他表演的微信时,吴亦凡很开心,他回复:“谢谢姐姐支持。”然后紧跟了一条:“谢谢回家。”后边是一串笑脸。
“由不得自己”
当吴亦凡受到数据、导演、口碑和被人需要的激励而忘我付出时,在家等待儿子收工的吴妈妈又开始因为担心而整夜失眠。
2015年12月上旬,《西游降魔2》进入最紧张的夜戏拍摄,光头的吴亦凡只能穿一件薄薄的袈裟,里面一件保暖内衣,在北京寒冬的室外一直待到清晨。
你冷吗?那个深夜,吴妈妈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她小心地问。
“你赶快睡觉!”电话那头,儿子着急地劝她,“你赶快睡。”他强调。
吴亦凡告诉《人物》记者他那次发火了。他越来越觉得妈妈年纪大了,在母子关系中,他变成了主导者、照顾人的角色。“我现在特别担心她熬夜。”他说。
对做事忘我投入的吴亦凡而言,自童年持续至今的母亲的担心也许是他最不想面对的情绪。在Sindy印象中,因为担心母亲的焦虑会影响自己,吴亦凡从没让她去过片场。
一夜未眠的母亲第二天只能对着朋友圈说话。早上6点,天还没亮,Sindy看到朋友圈里出现这样一条信息:
“第六个大夜戏,室外的大夜戏,只穿一件袈裟和保暖内衣的夜戏,实在忍不住打电话询问,结果被训了,训斥内容第一:我们工作的时候请不要给我打电话。第二,不要说辛苦,导演他们比我年纪大,也是在室外呆一个晚上,我在准备的时候还可以回一下室内取一下暖。第三,你这样一个晚上不睡的担心才是最影响我的。赶紧睡觉!!!”
很多人以为吴妈妈在表扬儿子,回复大部分是说“孩子很懂事啊”,“没想到凡凡这么懂事”,但Sindy明白,她是在表达委屈,“我一说儿子总是给我顶回来。”
Sindy给她的回复是:凡凡的话是正确的,你不爱惜自己让他更累更分心,凡凡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你的理解和配合对孩子很重要的,辛苦的妈妈。
吴妈妈回复:由不得自己。
因为吴亦凡工作室一开始没有稳定的圈内带头人,刚回国时,母子俩没有选择,只能相信出现在眼前的每一个人,以至于前宣传冯丽华记得,那时在圈内沟通的微信群里,有人问一句,谁知道吴亦凡的经纪人是谁?下面啪啪啪会冒出来五六个人。“有人说,直接找我好了,我跟他妈妈很熟。”最终,如果吴亦凡档期不能搞定,他们又把问题推到了吴妈妈身上。在陈砺志看来,吴妈妈默默承担了很多。“用与人为善的方法去相处,然后结果直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恶魔一样的形象。”他总结。
但在采访中,吴妈妈依然表示她能理解,她不在乎,她的标准只有一个:只要最后是为儿子好的。回国一年半,在儿子的工作室慢慢组建好后,除了几个吴亦凡的工作群还没完全退出,她已经开始慢慢淡出儿子的世界,很多事情她努力学着忍住不去过问,但当看到群里有失控的事出现时,她还是会忍不住直接和负责任的人着急,这件事你怎么能处理成这样呢?这时吴亦凡就会私下告诉她不要这样,她就再回过头发微信给对方道歉、解释。
但当想到这件事情是为了儿子做的,你会看到她身上那种无比强悍的意志仍能随时重启。
接受《人物》记者采访是吴妈妈此生第一次面对媒体,她从来不愿意接受采访,心存恐惧,《人物》请吴亦凡的工作人员劝服了她。她是吴亦凡加拿大7年里唯一的持续见证者,有些故事必须由她来讲述。
为照顾下午吴亦凡的拍摄,宣传订了一个离影棚很近的日式餐厅。吴妈妈得知这附近并没有太好的日本餐厅时,就开始担心是不是怠慢了。《人物》记者先到达时接到宣传打来电话,替吴妈妈紧张地问餐厅是不是不够好,如果不好快点告诉他们,他们好换一家。
担忧直到吴妈妈进包厢时还在继续,穿着黑色厚厚羽绒服的她还没坐下就又问了同样的话,得到“这家很好啊”的回答后,她才露出笑容,如释重负地脱掉衣服坐在座位上。
“你光说话也没吃东西。”两个多小时的午饭快结束时,《人物》记者说。“没关系,我好像今天的责任,要多说点。”吴妈妈回答。因为在她心里,这件事也是她为了凡凡做的,它能为凡凡好。
吴妈妈喜欢听别人表扬儿子,那时她的脸上会露出祥和的笑容,眼神泛出温柔的光芒。
现在吴亦凡没有和母亲住在一起,“因为我知道从我出生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他希望母亲能慢慢培养起自己的生活。但当他每次说,妈妈,你应去找一个男朋友。母亲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你不想要妈妈了?
在以儿子为中心的25年里,很多苦难她都独自承担。SM时期的一次活动,曾经让她因为感同身受而内心起了波澜。
如果没有大风大雨,那本是一场平凡无奇的活动。但活动现场,风雨中立起的一个巨大横幅,让吴妈妈愣住了。横幅太大了,只能立起一会儿,接着又被风雨吹倒,然后再艰难地立起来。她仔细地看,发现支撑它的只是几个小姑娘,她们好不容易拿到门票,因为这个横幅几乎无法认真观看演出,她们的动力就是想让儿子看到它,让他更有信心。
“她们在很远的地方,几个人撑着它,一直撑着那块牌子,在风雨里。”吴妈妈陷入回忆,这是她把全部心思投注到儿子身上之后无比熟悉的感情,一种“完全就是付出”、“没有任何回报”的爱和牺牲。
经历过那次共情之后,吴妈妈在儿子的团队中有了新角色,从演唱会票价是不是订得太高了,到给粉丝的礼物是不是不应该收费……她是团队里总要站出来替粉丝争取利益的那个。
“她现在当粉头,像在演唱会的时候争票之类,全部都是阿姨去出头。”吴亦凡的前宣传冯丽华笑着说。
“因为特别单纯、特别纯洁的一份爱,然后去支持你做什么,我觉得这种东西太珍贵了,如果让这种人受一点伤害,我觉得真的是(不可以的)。”吴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真的就像母亲爱孩子的那种。”
和《人物》见面那天,吴妈妈穿了一件端庄的黑色外套,但当脱鞋入座时,一双醒目的粉红色袜子却露了出来。那是儿子还在EXO时,SM特别给粉丝做的。袜子脚面上印有“凡凡”二字,让你在每次低下头穿鞋时,就能看到偶像的名字,这名字唤起爱着一个人的感觉,虽然他不常在你身边,但这感觉会让你心里充盈起一种正被什么陪伴着的温暖。
(应受访者要求,吴亦凡母亲不出现全名。)